9月12日,星期三。
上班的路上,罗文很晦气地碰上灭绝局执行任务。
灭绝局全称为“安全与人口规划局”,在无夏城主管治安,员工被称作执行员,无论是恶名还是权限都仅次于对灾局。
东区的地铁口前,身穿灭绝局纯白制服的天使执行员追上逃往地铁站的半兽人,把他扑倒在地。半兽人的下巴重重磕到地上,他低吼一声,趴在地上拼命挣扎,试图起身,却被执行员抓住头发,狠狠地撞向地面。
咚!咚!咚!
声音响得路边的罗文都能听见。
半兽人眼冒金星,额头和下巴上渗出血丝,混着尘土,相当狼狈。
趁他没回过神,执行员像是不解气似的,下手更狠了。执行员满嘴脏话,一次又一次地把半兽人的大脑袋砸向地面,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把脑浆抹匀到街道上。
一直砸到半兽人满头是血,彻底没了动静,执行员才放开手,挥手甩开白色手套上的断发,拍干净制服上的灰尘,径直走了。
从地铁站出来的人群目不转睛地观赏这出暴力的好戏,但没人关心半兽人是犯了什么罪、什么错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也许是抢劫,也许是盗窃,也许是不幸地被连坐,也许就只是被不爽的执行员拿来泄愤立威——那个执行员走向地铁站口时,逆向的人群非常自觉地分开,为他让出道路。
也有人好奇地凑上去,看能不能在半兽人身上找到点什么好处。再不济,他的尸体也能有一点利用价值,总比拿去喂史莱姆强。
罗文对这些自大暴力的极端种族主义疯子没一丁点好印象。与其说他们是为了维持无夏城的治安稳定的“执行员”,不如说是为了清理“低等人口”的“处决员”。
等执行员离去,罗文收回目光,借着下班的人潮给执行员留出的通道快速跑进地铁站,免去逆着人流的痛苦。
他在便利店的兼职快迟到了。
他今天不是去对灾局上班,而是去兼职的便利店里做收银员。
那家便利店坐落在商业气息浓厚的皇后区,客流集中在晚上,所以罗文的上班时间正好就是别人的下班时间。至于为什么客人都在晚上才来,他们有些是因为讨厌阳光、喜好黑夜,有些是只有晚上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有些则是因为付不起阳光税,只能在夜晚出来活动。
罗文轻车熟路地走进便利店,穿上皱巴巴的土棕色工作制服,另一个和他一起工作的兼职生来了。
“晚上好,罗文!”
一个戴眼镜,长着一张会在高中被同学欺负的脸的棕发少年对他打招呼道。
少年笑起来很有感染力,音调上扬,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晚上好,西蒙。”
西蒙是派斯特大学的学生,攻读咒语学,和罗文一样是地球人。他随手把包挂好,一边换制服,一边跟他讲起今天遇到的琐事:
“我来的路上有家金店被抢了,简直乱成一锅粥,害我差点迟到。”
“奇怪了,怎么最近这么多金店遭劫?”
罗文没关注过这件事,问:“很多吗?”
“我那个在灭绝局上班的室友跟我说很多,最近有个很厉害的强盗团非常活跃,专抢珠宝和黄金,她还让我以后绕着金店走。”
他哈哈笑了两声:“但怎么可能躲得掉啊!我们店旁边不就是家很大的金店吗!难道还能不上班了?”
他话音刚落,看到罗文沉默的表情,笑容跟着消失了。他移开视线,安慰道: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罗文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工作过的每一个地方最后都出事故了,只好道:“等遇上了再担心吧。”
闲聊很快结束。随着夜幕降临,便利店内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罗文和西蒙马上忙碌起来。
“您好,这里没有您可以用的拖鞋。”
罗文打发走一只大脚怪,突然听到西蒙的尖叫。
“罗文,救我!”
他连忙跑过去,看到一只吸血鬼把西蒙按在墙上,眼看着头就要探上西蒙的脖子了。
他一把把西蒙拽过来,拉开西蒙和吸血鬼的距离。
“不好意思,女士。我们不提供人血自助,请不要吸店员的血。”
吸血鬼女士舔舔嘴唇,面露贪婪:“没关系,我可以加钱。”
为什么这些狗贵族永远听不懂人话?
罗文耐着性子道:“我们的店员的身体没通过餐具消毒规范。”
西蒙连连点头:“没错,我没打血疫的疫苗。”
吸血鬼有些扫兴,道:
“那好吧。”
但紧接着,她昂起头,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自己曲线优美的脖颈,诱惑西蒙道:
“那要不要和我睡一晚?我可以给钱。”
西蒙瞎话张口就来:“我有梅毒。”
罗文看到吸血鬼一脸吸到过期血的表情,心中暗笑,转头一看,却看到门口有一只半人马想强行进来,赶紧跑过去喊道:
“先生,本店不接待不穿裤子的客户!”
这种鸡飞狗跳的工作已经成为日常。罗文和西蒙得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能下班,等两个人打发走客人,又开始整理货柜、清点现金和库存。忙完后,罗文抬头望向时钟,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正常来说,这个时间段的客流量会骤降,但是奇怪的客人占比会显着提升。
说什么就来什么。一个古怪的壮汉走了进来。
男人个子和罗文差不多,体格比罗文还健硕,可他偏偏身穿造型夸张的粉紫色大长裙,两条轻飘飘的缎带拖在身后,背后戴着一对一眼假的妖精翅膀。
男人手上拎着一根尖头锤,上面草率地贴着两块星星纸板,还有几张可爱小动物的贴纸。
什么仙女教母…….
这个壮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段时间他不分昼夜,每天都会穿上奇装异服来店里,以至于让罗文怀疑他是不是在从事某些服装要求特殊的职业。
男人神情疲惫,一只手支在柜台上,叹道:
“来瓶可乐。”
西蒙绷紧脸,唯恐笑出声,默默从货架找出一瓶可乐递给他。
“谢了。”
男人单手拧开可乐,吨吨吨地一口气喝完,打了个嗝,然后对西蒙道:
“亲爱的,你有什么心愿吗?”
西蒙懵了:“什么?”
男人对他解释道:“我今日的梦想是要做一位为人实现心愿的仙女,你是一位善良的姑娘,所以我要为你实现愿望,你有什么舞会想参加吗?”
首先,他不是女人,其次,他只是帮你拿了瓶可乐,那是他的工作,然后,你还没买单。
罗文默默在心里吐槽:
最后,你想当仙女起码先去变个性吧,圣瓦伦比医院就有这业务。
西蒙拒绝道:
“不好意思,我没什么舞会想参加。”
男人叹息道:“原来如此,你是那种不敢说出内心愿望的男人。”
“没关系,每个男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灰姑娘,等待着某一天换上华服,跳上西瓜马车,去追寻自己的白马王子。”
那是南瓜马车,还有请你不要把追梦说得像是出柜。
“你要相信,你是自由的。”
他一副很有故事的样子,嗓音低沉性感:
“但你要牢记:不要轻易说出你的理想,别给别人嘲笑你的机会。”
好吧,原来这位是仙女教父。
“不,我真的没想参加的舞会。”西蒙居然还在答茬,他开玩笑道:“但说愿望嘛,我想要钱算不算?”
“明白了,很简单。”仙女教父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礼貌地举起锤子,砸到柜台前,礼貌地说:
“打劫,把钱交出来。”
你酝酿了这么久只是为了打劫吗?
“我明白你的疑问。”仙女教父夹着嗓子说:“明明这个人穿的衣服和说的话都像个仙女教母,我还以为他会用魔杖变钱出来,结果居然是靠物理手段打劫吗?”
不,我的疑问不是这个。不如说你演了一出后我的疑问更多了。
仙女教父掂了掂手上的锤子,神情诚恳地为两人解答:
“但是,我只要挥挥锤子就能有钱,这怎么不算是魔杖变出来的?”
西蒙深深吸气,无奈地扶额道:
“好吧,我现在的愿望是您快点买单,然后一边呆着去。”
“玩笑到此为止,”男人耸耸肩,抓了几盒泡泡糖扔到柜台上,说:“我还要一瓶红酒。”
泡泡糖搭配红酒已经是这个男人做过最不奇怪的事了。罗文知道他每次都会买泡泡糖,然后安静地窝在店里一边喝酒一边嚼泡泡糖,看来他今天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
罗文顺手递给男人两张贴纸,说:
“别忘了附赠的贴纸。”
这家泡泡糖公司近来在和一款卡牌游戏做联名活动。买足额的泡泡糖就附赠印有卡牌游戏角色的贴纸。
过了一会儿,新的客人——或者说麻烦——来了。
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黑色手提箱走进便利店,他面容冷峻,如同刀刻一般,眉头紧锁,眼镜下方却是一个塑料大鼻头,鼻子下还贴了一张滑稽的假小胡子。
他随手拿了一盒三明治放上收银台,操着蹩脚的南陆新大陆语口音,怪声怪气地道:
“麻烦把三明治加热一下,谢谢。”
罗文注视乔装的组长片刻,强忍住吐槽的欲望,乖乖照做了。
没想到您还挺有喜剧天赋的,我是指扮丑角这方面。
他知道组长多半是在执行任务,但这么蠢的伪装确实令他无语,同时隐隐有些担心。
与灾害和办事员扯上关系的事一定是个麻烦。
他像平时一样收银,心里琢磨着怎么悄悄向组长打听些消息,忽然,便利店里冲进来一个白发的小孩。
安休直接插到组长前面,叉起腰,昂首挺胸地对罗文道:
“我开完会了!我下班了!我要买东西了!”
你插队了……
“你插队了。”
他后面的组长直言提醒道。
安休转过脑袋看他,傲然回道:
“那又如何?”
组长沉默了,默默地对安休用中指扶了一下眼镜。罗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问道:
“你要买的东西呢?”
安休冥思苦想道:
“怀孕期间很难受,心情很差,有没有什么办法缓解啊?”
这里是便利店……不是药店和医院。话说谁怀孕了,你想买给谁用?
罗文没有办法,从收银台顺手拿出一袋仙女教父买的那种泡泡糖给安休,打发他走。
安休狐疑地问道:
“这个有用吗?”
“听说嚼泡泡糖可以减压。”
罗文看了一眼坐在便利店角落,嚣张地翘起二郎腿嚼泡泡糖,吹泡泡吹得不亦乐乎的男人,对安休道:
“至少我知道一个它的忠实用户。”
“每满五盒还送一张《幻想王》的贴纸。”
《幻想王》就是那款卡牌游戏。
听到这话,安休果断道:
“我买五盒!”
安休美滋滋地接过一张贴纸,拿起泡泡糖就准备走,却被组长一抓肩拦住了。
组长冷冷地道:
“钱呢?”
安休大惊失色:
“什么钱?原来无夏城有货币体系的吗?”
罗文同样大惊失色,这小子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瞧见组长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暗暗猜测:不会一直以来都是组长帮他付账吧?
“你买东西从来不给钱的吗?”
安休耸耸肩,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然呢?”
那不好意思了,没钱的客户我们通常只有一个手段对付。在便利店门口,安休抓着泡泡糖和贴纸,罗文抓着他,把他连人带糖一起丢出去。
“去搞点钱吧,小鬼!”
丢完“垃圾”,罗文拍拍手,转身回到收银台。
目送安休被踢出门,组长满意地颔首,买完单,把安休的钱一并付了。他递钱的时候,袖口里延伸出一条细小的黑色液体,在空中留下一行字:
“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这行字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组长拿走三明治,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店里又安静下来,不过罗文已经察觉到了底下的暗流涌动。很快,又有新的客人来了。
看到她的第一眼,罗文就愣住了。
一个表情冷淡的女孩走进便利店。她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一看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她头戴一顶淡粉色的猎户帽,帽子上画着可爱的猪猪脸,两边各画一扇猪耳,一身猎人打扮。
尽管女孩相当漂亮,但那不是罗文失神的原因。不知为何,他看到女孩的刹那,脑子里就没由来地想:
她就像颗外表光鲜亮丽的苹果,但如蝇的死亡已然嗅到她的内在,落上她的脸颊。
这种如同预言的想法让罗文心生怜悯。
女孩径直走到收银台。出于同情,罗文好声好气地问这个柔弱的女孩:
“孩子,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吗?”
“您好。”
女孩嗓音清澈透亮,干干净净的,配合她面无表情的神态,就像一池冷泉。
她昂起头和罗文对视,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她默默把一把牛排刀放上柜台,继续道:
“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