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的威胁是奏效的。
他也很聪明。
他说,如果真是无辜的,那交给朝廷来处置。
“您明明知道,朝廷根本不会管三七二十一。当年一句‘新君出西北’,就让西北多少人丧命,包括我的公公。”孟映棠咬牙,“他们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徐大哥一条命对他们来说,贱如蝼蚁,甚至不值得他们多想。您这般,分明是要把徐大哥逼上死路!”
“您不要让我恨您!”
李随忽然推开了雕花木窗。
檐角寒鸦被惊得振翅而起,暗哑嘶鸣刺破秋空,零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向青砖地。
“恨...”他垂眸望着阶前堆积的枯黄,喉结滚动,“那便恨罢。”
指节重重按在朱漆剥落的窗棂上,新裂的木刺扎进掌心,“李家百年基业——”
尾音忽然坠地,像廊下某片枯叶蓦然碎裂。
“而且!我也不能拿你冒险,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早日和徐家切割。
宁可误会,也不要立于危墙之下。
“这封信,目前只在我手中。”李随道,“因为王爷和都督,都不是拎得清的。”
在自己亲生女儿面前,李随说话很随意,甚至不在乎诋毁上司。
“我猜杜怀章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听过我的名声。我不会容忍这种人。”
但是都督和魏王就不一定了。
这俩人,一对目光短浅的糊涂蛋,这会儿都欣喜于徐渡野能打,根本不会去探究,也不会想以后。
他们会简单粗暴地定义为诬告,然后不了了之。
但是李随不一样。
他认认真真,翻来覆去地看过了很多遍。
联想认识徐渡野以来的种种,他倾向于相信信件内容不是空穴来风。
“杜怀章和徐渡野,之前是认识的。”李随道,“西北出新君这件事旧事重提,你知道是不是徐渡野故意转移别人视线?”
孟映棠心惊肉跳。
李随果然也是聪明人。
只是他不知道红袖的存在。
孟映棠猜测,这封信之所以送到李随手中,恐怕也有红袖的暗中相助。
杜怀章决意鱼死网破,那红袖能想到的,对徐渡野伤害最小的方式,应该是让他落在自己岳父手中。
这件事红袖知情。
因为孟映棠一直把她当成温柔善良的大姐姐,祖母不在的日子,多少苦恼,她都找红袖倾诉。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听我的话,和徐渡野和离,回到李家,那这封信,我只当没看到。日后他倒霉,再出事,也和我们无关……”
言外之意,听天由命。
“第二,我把这封信如实上报朝廷。日后徐家出事,我也算大义灭亲,替李家换一个机会。”
“多一句话我都不想再听你说,你已经彻底被徐家洗脑了。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你到底选择什么。”
“您不想听,我却想说。”
明氏的话本子里说,女人是男人缺失的一根肋骨。
孟映棠想,那她是徐渡野归位的那根肋骨,也随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变得坚硬而不屈。
她现在甚至都有一种感觉,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徐渡野在说。
“我喜欢养鸡,从小就喜欢。”孟映棠展颜而笑,嘴角梨涡浅浅,笑意温柔。
她的样子,一下就击中了李随心中隐匿的那片温柔湖海,激起了层层涟漪。
海棠——
李随握紧了拳头。
“不管是在孟家还是在林家,养鸡几乎是我唯一的快乐。因为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一无是处。可是养鸡的时候,看着鸡生蛋,蛋生鸡,我会感到充实和有成就感。”
那种微弱的成就感,支撑着她。
后来去了徐家,她也想养鸡,气得徐渡野骂她,问她对养鸡到底有什么执念。
其实没什么执念,就是那小小快乐,曾经是她几乎全部快乐。
后来不执着了,因为她找到了更多的快乐。
“小鸡孵出来的时候,经常认错,以为我才是它们的妈妈。我去哪里,它们都跟着我。”孟映棠笑了,眼中因为回忆而浮现出浅浅的温情,“后来我明白了,我也是一只小鸡。哪家对我好,我便自发认为自己是那家的人。”
“在我进徐家之前,徐家只有两口人。祖母要应对外面繁杂的生意,以将近六十岁的高龄,撑起偌大的摊子,她手下的人,成千上万,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给我这样平平无奇,软弱怯懦的人洗脑。”
“徐大哥,忙着出去交友,忙着保护红袖,为的是辗转攀上太子这棵大树,为的是,日后不必再重复公公的悲剧。他想,如果真有那一日,他可不可以跑到山上落草……”
孟映棠在解释徐渡野为什么和杜怀章会有交集。
“他没空管闲事,唯一管的闲事,就是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救了出来。他让我——”
孟映棠提起徐渡野的时候,眼睛是明亮的,带着笑意的,前半生的所有苦难,都淹没在了阳光一般温暖的关爱中。
“他让我去别处寻死,别碍着他。后来我进了徐家,他也不理我,是我,是我日日见了他,厚颜无耻地想,倘若我能长长久久陪伴在他身边,是多大的福分。”
“那时候,我甚至都不敢想给他做妻。我想我不配。我只想着给他做个妾,好好伺候他和他日后的妻子,替他们照顾孩子。我不争宠,我只要能在他的保护下,苟且偷安,度过这一生就足够……”
“大概婵娟当初,和我想的一样。可是后来,她胆子渐渐大了,因为她发现,她在您身边的日子,是从前没有想过的好日子。她没想过,日子还可以这么过。我也是——”
如果李随想不到自己曾经过的什么日子,那他就想想婵娟,大概能明白几分。
“是我卑微地仰视徐大哥,期待为他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回报他。您说对于我这样的存在,他需要给我洗脑吗?他只要勾勾手指,我就会贴上去。因为他——”
“他已经是我在这世上见过的最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给了我希望,他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他爱我怜我,事事为我着想,可以为我毫不犹豫地下跪,任人折辱……”
“而我,可以为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