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清宫。
飘舞的金丝纱帐后,丝竹声起,一袭红衣的韩贵妃正翩翩起舞,身姿曼妙,旋转时跃起的裙角如同云彩柔软轻盈。
祁王跪在台下,面容憔悴,避过身子轻咳两声。
一曲结束,又是新曲。
天熙帝放下奏本,端起茶盏,且一挥手拂袖,“九弟最近身子如何了?朕怎么瞧你好像越发严重了?”
金银宝恰当其时地递上一盏茶。
祁王接过,谢过皇帝,又道:“回陛下的话,前番下了雨,臣弟每到此时,身子便觉乏累不堪,再有这几日秋凉,臣弟不慎感染了风寒。”
“哦?既如此,折子送来即可,又何劳臣弟辛苦跑这一趟呢?”天熙帝露出关心的神情,走下高台,哀叹一声,扶起祁王坐下,轻抚他的鬓角,“九弟鬓边已有几缕白发,莫不是心事太重了?”
祁王心惊不已,面上保持镇静,“陛下顾念,臣弟之幸。”
天熙帝宽和道:“九弟不必紧张,你我一母同胞之血亲,本该就是一体。喝点茶吧,这是瑶池春雨,朕专门派人从挼蓝城仙雾山采摘而来,你且尝尝看,朕知道你不爱喝茶,但这茶味道很不一般。”
“是,陛下。”
祁王只得品茶。行军将士,爱酒多过爱茶。祁王也是如此,茶无味,不如烈酒浇心,迸发战士的血性。
“陛下,这茶……”祁王停顿片刻,“确实不一般,着实清甜,实为宜国第一等茗茶。只是臣弟实乃粗人一个,不懂鉴赏,还是更喜爱酒。”
天熙帝抚须而笑,极为畅快,“九弟啊,朕还以为你要跟所有人一样奉承朕呢。只有你愿意在朕的面前,说真心话。”
祁王松了口气,亦笑道:“陛下言重了,幼时常也见不到父皇,是兄长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兄长与我亦如父,所以有些事,不敢隐瞒,有些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他意有所指,天熙帝心里清楚得很,他翻起奏折,道:“九弟,朕昨日当朝赐死邵亭,如若那时你也在,你会如何?”
“臣弟……”祁王略作思索,斩钉截铁,“若陛下要赐死邵亭,臣弟不敢多言。”
天熙帝很意外,还以为他会冒死为邵亭求情。
祁王道:“其一,陛下当时正在气头上,帝王一怒如雷霆降世,臣等不敢阻拦;其二,非针对邵亭一人,臣弟对御史大夫亦有微词。自太祖立下规矩,御史大夫便有了一道威力极强的盾牌,我宜国历代君王皆要忍受御史大夫的指指点点,若劝谏合理,自当接纳,可若只为党争,彼此攻讦,君王就会被御史大夫钳制左右,对方要么动辄就要拿出祖宗礼法出来说事,要么就冒死相逼,认定君王不会背负败坏祖宗规矩的恶名,为所欲为,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天熙帝听这话,句句说在他的心里,不由连连点头。
“臣弟狂悖,太祖虽英勇如神,一生辉煌,唯独这个规矩不好,束缚了后世子孙的手脚。”祁王言辞恳切,“所以臣弟理解陛下的苦衷,也站在陛下这一边。只是有一件事……”
天熙帝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说的就是奏折中提到的邵亭家人之事吧?”
“是,陛下。臣弟深谙陛下苦心,可百姓不知。民心至关重要,所以臣弟认为在这个时候,不宜屠杀邵府全家,昭告百姓,是邵亭出言不逊,蔑视君父,但陛下感念其功,留其全家性命。若陛下不喜,便将这些人都发配了,臣弟听闻行宫人手不够,不如就赶去做劳役吧。”
“哦?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天熙帝心情大好,“朕准了。”
一阵香气袭来,韩贵妃娇笑道:“臣妾也觉得祁王殿下这招甚好,再让邵府的人沿途为陛下歌功颂德,使天下子民都明白陛下的伟大,岂不是更好?”
天熙帝难掩兴奋:“妙!爱妃说得也对。百姓愚蠢,只有这样才能知晓朕的苦心。九弟,你的这一道奏折十分及时,帮了朕一个很大的忙,朕要赏你千金。朝中有几个职务空缺,不如你来……”
韩贵妃绕到身后,为天熙帝捶着肩膀,微微一笑。
祁王惶恐拒绝:“陛下,臣弟身子还是不适,恐难以胜任,还是罢了。陛下,臣弟便先行告退……”
“九弟莫着急走。朕记得柳卿快要及笄了吧?”天熙帝轻啜清茶,“还有每年到这个时候,祁王府都会举办山茶宴,昨儿明曦还跟朕说呢,整个清都乃至整个宜国,独数祁王府的山茶开得最好,公主还让朕问一问祁王,怎么今年不见祁王府邀请她呢?”
突然提到这两件事,祁王也摸不准天熙帝意图何在。
“今年的山茶开得不如往年,王妃便也不好意思大办宴会,并非没有邀请公主。”
天熙帝颔首,“怎么会?祁王府的山茶是清都最佳,朕派去医治九弟的太医昨日还告诉朕,说祁王府的山茶开得正好。九弟,你也不要总是闷在府中,怪冷清的,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吧,朕做主,柳卿的及笄礼与山茶宴同日举办。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当千娇百宠,朕就封她为郡主吧,赐号‘静姝’如何?”
祁王心如坠海,但表面上却要装作受宠若惊,叩拜道:“多谢陛下。既然如此,臣弟便腆颜再请陛下为臣弟拟一份宾客名单,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天熙帝乐意至极。
金银宝即刻递上朱笔,天熙帝勾勾写写。
韩贵妃暗中看着。
天熙帝写完后,将名册递给祁王,“九弟的处境朕也知道,朝中多是见利忘义之辈,见九弟如今赋闲在家,便自以为失势,踩上一脚。九弟不必担忧,有朕命令,一定叫你祁王府车水马龙。”
祁王捧着名册,手指颤抖,“多谢陛下恩典!”
祁王走后,韩贵妃躺到天熙帝怀中,玩着皇帝的胡子,“陛下,这祁王办个宴会,怎生如此谨慎啊,邀请什么人还要问过陛下。”
天熙帝却觉心满意得,“事事恭敬,乃是臣子本分。况且朕收了他的兵权,自不忍心见亲弟弟如此落寞。”
韩贵妃笑若银铃,“陛下说的是。对了陛下,今日的丹药已经好了。”
……
陆观南翻看名册,“这宴会倒是热闹,排场不输祁王府鼎盛时期。”
祁王愤慨地指了几个名字,“不说薛王、平昌公这些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赵知、康顺这几个人都曾是我的亲信,早已被薛王党人排挤出政权中心,成了边缘小人物,禁军看大门的,竟要他们的夫人来参加山茶宴?皇兄这分明是在试探我!”
陆观南语气平和,“王爷知道怎么做的,宴会上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一切行事光明正大即可。不管如何,皇帝都会起疑,王爷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到时候自然些,遇到旧友,打个招呼、寒暄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也仅限于此。”
“对对对,你说的是。”祁王揉着眉心,尽力平息慌乱,“本王培养多年的人全都散了,把本王弄得六神无主。”
他复杂地看着陆观南。
从开始到现在,陆观南就表现得足够冷静成熟,完全不像是一个在密谋谈论篡逆之事的少年。明明才是少年人的年纪,想什么该是都写在脸上,而他的眼眸中却是幽黑至极,深不见底,就算是笑,也只是牵了一下脸部肌肉。
“这就对了。”
祁王突然说了一句。
“平昌公府嫡长子,翩翩白衣,儒雅君子,一尘不染,人人都道你无双公子。可本王总觉得不对劲,故而也不喜你这个‘内侄’。现在我懂了,以前那是你的伪装,你的真面目就是像此时这样,富有心机,阴沉。”
陆观南轻笑,“能得‘姑父’一声由衷赞誉,我之幸也。”
祁王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传来高声吼叫——
“陆观南!你又偷懒!别以为躲在我爹这里没万事大吉了!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赶紧给老子出来去劈柴!”
陆观南下意识起身,走到窗边,只见蓝衣少年单手叉腰,一手握住折扇,怒气冲冲地指着小阁楼的方向,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额上的汗在阳光下竟闪着微弱的光。
陆观南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