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入目所见,珀州清水河畔,长街上鱼龙飞舞,烟花焕彩,花灯如昼。
许朝有宵禁政策,但恰逢元宵佳节,便暂时取消了。因而一轮玉盘皎月之下,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满是热闹景象。
这是永宁九年。
凌当归重生后的第七年开始了。他参与了每一年的新春与上元节,他最是清晰地感受到今年最是欢腾热闹,也逐步感知到了太平盛世的将至。
凌当归买了小孩最喜欢的“梅花妆”,这是一种小巧的烟花,绽放时璀璨如天女散花。
凌当归坐在桥边,点了自己买的烟花,看它们闪烁又绚丽。
烟花燃完,沈意风风火火地跑来了,急道:“你跑这儿干嘛?就不怕摊子被搬走啊?快走快走,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他来了吗?”凌当归被沈意拉着走。
沈意利索道:“来了来了!我刚才看到他走南边来了,好家伙,看到他我就一肚子气,今天非让他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
没过一会,两个人赶到清水河碧瓦巷口,这儿左右前后都满满当当的人与铺子,铺子中各色的货物与吃食,琳琅满目,吆喝声不绝如缕。
凌当归还顺手买了根糖葫芦,咬了一口糖球,深呼吸,缓缓地盘腿坐在铺了八卦图的地上,抬手将挂着“算卦、测字、手相、面相”的布拽过来,套竹竿上,嵌在石头缝里。
据说章老四看见算命的就走不动道。于是凌当归就想了个馊主意,在上元夜这晚,伪装成算命先生吸引章老四的注意,给他算上一命……凌当归这几日都泡在书铺里,专攻易经之类,术语脱口而出,现在也能装个三成了。
还别说,他有时候也能体会到天人合一的玄妙。
……比如说,老觉得有人在偷偷窥视他。
咳咳,回到正题,总之到时候,把章老四吊着,骗他一直以来都罪恶深重,还数次三番针对“贵人”,他应当好好地跟贵人道歉,并祈求贵人的原谅云云。
啧,这个贵人当然就是计划当中的沈意啦。
前半段的主意是凌当归出的,后半段就是沈意想的了,非要这般坚持。昨天晚上,沈大少爷臆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想到章老四痛哭流涕地跟他跪地求饶,竟然一夜没睡着,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瞧你这出息。”凌当归嗤笑一声,又咬了一口糖球,嘴巴塞鼓鼓的,“你不如想想如果事情败露了,你跟章老四又要打成什么样。我先说好啊,哭了别找我。”
“你还吃,哪个算命先生一张嘴一股糖葫芦味?”沈意伸手去夺,“拿来吧你!”
凌当归不满:“你……”
“来人来人了!”沈意一惊一乍,鬼鬼祟祟地借着一旁的花灯铺子躲避,朝凌当归打手势。
凌当归无语地扯了扯嘴角,闭着眼睛端坐着摆出架势来。他这形象虽然年轻,但范儿还挺有模有样的。
感觉到面前来人,凌当归睁眼,最先看到的是绣着金线兽纹的玄衣和皂靴,一尘不染。凌当归再往上看,莫名生出一种被气势震慑住的感觉。
这个人戴着铺子上随处能买到的面具,穿着一身黑色,用来御寒的大氅也是黑色的,只有束发的冠是金色的,腰间的带钩是白玉的。腰上挂着的玉佩,被大氅遮住,看不真切,不过好像也是白色的。
他一出现,凛冽的矜贵气,似乎都将周围的喧闹给挡住了七八分。
凌当归心下一怔,这人无非二三十的年纪,而且看这气质,这如高山松柏的优越身段,面具没遮住的下颌,必然是帅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怎么也不可能是章老四那个虎背熊腰的四十岁老头啊。
这是守株待兔,招来了意外的兔子?
“……这位公子是要算命吗?”
凌当归见他一直站着不走,只好硬着头皮上,就当是为忽悠章老四之前先练练手了,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发问。
来人点了点头,幅度很轻,手提衣摆,坐在矮凳上。依然是挺拔端方,哪怕看不见脸,也自有不俗的气场。
凌当归默默在心里想,这是哪家的贵公子游花街了,没脸都能这么帅。
“那公子想算什么?”凌当归指向旁边竹竿上系着的布,“卜卦?还是测名字?或者手相面相?价钱也都标上了,不灵不要钱啦。我观公子不是凡人,要不全包都试试?”
瞧这衣料、这绣工、这气派,肯定非富即贵!
在凌当归热情的招呼中,戴面具的公子又是轻轻一点头,随后伸出了左手。
贵公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瘦弱,指尖的茧子看起来甚是有力,料想应当是个习武之人。掌上线条纹路如河流般,尤为清晰。在处处花灯烟火的巷子口,凌当归甚至不用点灯,就能看清。
“哎呀公子这手相不错呀,打眼一看就是福泽绵长之相……”
凌当归握着他的左手,开始搜刮词汇,“纹理如江河,阔然蓬勃,内藏乾坤。生命线,即地纹虽坎坷多弯绕,然后渡劫过后,长且安稳,公子此后余生必安乐无忧;智慧线为人纹,观公子人纹,可知公子英明睿智,聪慧过人,命中必有大功业,非凡夫俗子可比拟。”
“再看天纹,此处看似断裂,实则却是连接存续的,意味着公子或许在感情方面遇到挫折,但熬过之后,便是否极泰来,一路平坦顺遂,此为、此为……哦,此为好运恩爱之征兆……”
凌当归本来对着客人的手说得信心满满,毕竟这一套他早就背得烂熟于心了。但是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人的手不知怎地出了汗,掌心一片淡淡的湿润。手指有点僵硬,好像在颤抖,散发着热意。
而且在感情线上,有一颗不大不小的褐色小痣。凌当归总觉得看着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这么一说的话,这手也很眼熟啊。
凌当归有些失态,目光发紧,盯住那颗褐色小痣,心里莫名涌过一阵慌乱。
这个痣……跟他的好像……
一旁传来明显的咳声。
是躲在花灯后的沈意在提醒他。
凌当归听不见,耳边嗡嗡的。直到沈意踹过来一颗石头,他才醒神。
他真是魔怔了,怎么可能呢哈哈……
“……呃,公子觉得如何?”凌当归看着他的面具,心里不断劝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觉得满意?接下来是看面相呢还是测名字?公子可以说下你的名字。”
男人还是不说话,但抬起右手,看这个动作,似乎要揭下面具。
凌当归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的一声,金属材质的面具被丢到地上,无意与石头上碰撞,发出一声响。
男人抬眼,得见真容。
眉若刀裁,目似寒星,瞳孔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渊,又像一团浓墨,无论氤氲多少的水都散不开一分一毫。
这般凌厉、凛冽,如刀见血,如剑出鞘。
明明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的夺魄之色,偏偏周身一派锐利沉郁之气,令人无端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凌当归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心脏鼓噪如雷。
“砰——”
连着好几声,对街的烟花炸上天,夜空灿然耀眼。
周遭喧笑不休,极尽繁闹。
凌当归却一个字都入不了耳,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丧失了听觉。直到眼前这人终于说了话,声音平静且凉薄:“名字吗?我姓陆,名观南,字玄青。”
语落勾唇,身子前倾靠了靠,眼中毫无笑意,“凌公子给算算,这名字如何?我这面相,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