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拂坐上四轮太平车。
其余妃嫔各自挑选自己喜欢的马,有人选了快马,有人选了普通的白杨驹。
安置好这些妃嫔,
宁玄礼才骑上乌骓马,带领襄王跟陈王,一同往木兰围场深处行进。
大部分的侍卫,
都是跟在陛下与两位王爷附近,护卫安全。
先帝爷敬文帝的诸位皇子,大皇子在先帝丧仪之时圈禁宗人府,二皇子和三皇子尚还齐全,一个被封襄王,一个被封陈王。
今日秋狩,也是他们兄弟在陛下登基后,头一次聚在同一处相会。
襄王快马加鞭,哈哈一笑。
“陛下,今个儿咱们兄弟三人,就好好比一比,看谁猎得猎物最多!”
陛下登基已有数月。
眼看着还有三个月就满一年了。
他们这些做兄弟的,无时无刻不想着该如何保全自己。
就拿围场秋狩来说,
既要主动提起比拼狩猎,以促进兄弟情分,若要让陛下先去提,就显得他们不懂事了。不仅如此,还要在接下来的狩猎中,表现得出色,又不能太出色,要让陛下赢得漂亮,又不能赢得太容易。这也是一桩难事。
陈王也就心领神会。
附和道,
“哎呀,陛下的宝驹从五年前就跟着陛下一同征战,横扫南漠。光是这宝马良驹,就不是咱们能比的!”
襄王正好幽默一笑。
“三弟呀,你这是人不行,还是怪路不平啊。”
“二哥,你等着的,我待会肯定射得比你多!”
“那好,我等着。”
他们兄弟二人的对话,毫不刻意,轻松随意。
宁玄礼薄唇勾起,“两位兄长,输赢不是关键,玩得尽兴就是。”
他们两个不会翻出什么风浪来。
一味只有明哲保身罢了。
皇室兄弟,连彼此之间的情谊都是靠演出来的,半真半假。
彼此心照不宣,都习惯了。
襄王跟陈王二人马上行礼,“多谢陛下。”
襄王骑射之术一般而已。
所以他的箭支时常射歪,放跑了好几只野鹿。
他顿时有些紧张了,要是待会一无所获,恐怕也会被陛下责备。
他倒是想放水,显然他没有一滴。
陈王的骑射甚好。
他虽然没有带兵打过仗,倒是时常在马场跑马,他夹紧马腹,快速射出一支箭,利落的射中一只野狍子。
宁玄礼云淡风轻的语气,“三哥箭术不错。”
他是在夸人。
陈王却顿时一凛,额头冒汗,赶忙笑着回应,“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看来接下来,他只能装作不小心射歪了。
宁玄礼墨眸锋锐,离得不算近的密林偶有草木摇晃,他当即分辨出到底是风动,还是猎物在动。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搭在弓箭之上。
弓弦被拉紧,蓄势待发,他拉弓一射,箭支飞速射中草丛中隐身的猎物。
几名侍卫过去捡拾。
茂密的草木被扒开,里面躺着一只母鹿。
“恭喜陛下射中一只野鹿。”
那只母鹿被射中腹部,当即死亡,高高鼓起来的腹部刺入箭支,直通过它的背部,背部之上是露出来的箭羽。
“陛下真是好箭术啊。”
襄王认真夸赞,“这片草丛如此茂密,陛下还能辨认得出来,其中藏着猎物,陛下当真慧眼如炬。”
陈王也不得不佩服。
他没有陛下这么高明的箭术,跟敏锐的观察力。
若是他真的到了战场上,恐怕也很难分辨出埋伏起来的敌军。
他是真的比不过宁玄礼。
陈王陡然竟有些释怀,他仰头望了望天际,先帝早就看出来这一切,难怪在四弟十五岁那年就封他做了太子。
宁玄礼却眸色一僵。
他手中的弓箭捏紧,硌得他手心都在疼,他确认那片草里一定有猎物,却不曾想,竟然是一只已经怀孕的母鹿……
他心头情绪复杂。
若放在以前,他从不会在意猎物是什么,以前也不是没有射过这样的母鹿。
他沉默了一会,吩咐道,
“叫人带下去,厚葬。”
得令的侍卫按陛下吩咐办事。
襄王自认为也算了解宁玄礼。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
他不得不绞尽脑汁,勉强磕绊的夸赞道,“陛下真是已临乾坤中,犹怜草木青。陛下心慈仁善,是百姓之福啊。”
陈王也附和,“陛下心善。”
宁玄礼自己知道,他心不善。
当下什么也没说。
过了许久,才平静道,“朕是见它已孕小鹿,有些不忍。”
襄王恍然大悟。
听说陛下的昭宸贵妃现在有了身孕,难怪他会生出恻隐之心。
襄王跟陈王对视一眼。
陈王骑马走近,“陛下,臣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宁玄礼薄唇一动,就这一个字。
陈王应下。
他偷偷看了眼陛下的脸色,尚佳,还在因为射中怀孕母鹿而心生不忍。
这的确算是个好时机。
他快速组织语言,如何才能说得婉转些,不得罪陛下,又能表达意图。
“陛下心慈,对待一只牲畜,尚能心怀恻隐。”
陈王才开了这个口,
宁玄礼就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淡薄的笑了笑,“三哥继续说。”
陈王一哽,打住。
那要不算了吧,没必要为了给老大说上一两句好话,再把自己给折进去。
他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臣兄只是想说陛下心慈而已。”
宁玄礼不置可否。
他眼神平静,望着密林里四处逃窜的猎物,就好像他的这两个兄弟,东躲西藏,生怕挨了刀子。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父皇有四位皇子,论到长幼有序,朕是不该将大皇子圈禁宗人府。”
一听到他主动提起此事,
襄王跟陈王脸色一变,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陛下果真闻弦歌而知雅意。
区区半句话,他就早已堪破。
那是否他们这些半真半假的兄弟情深,在他眼里也都是虚伪做作呢。
襄王紧张不已。
缓和半天,才接话道,“陛下多虑了,当日是大哥不该质疑陛下,他行径狂悖,陛下重罚他也是应当的。”
陈王点头,“是啊。”
宁玄礼不紧不慢的嗯了声。
语调平淡。
“他是朕亲手送入宗人府的,幽禁他到什么时候,或是什么时候才让他出来,朕说了才算。”
“陛下圣明!”
“陛下自当如此。”
他们二人不敢再说别的。
宁玄礼转而随和一笑,“才这么一会儿,哪能尽兴呢,两位兄长,咱们继续射猎。”
“是,陛下。”
“臣一定追随陛下脚步。”
三人骑马行进,继续拉弓射箭,寻找猎物。
宫嫔那边。
白昭容射中了几只野兔,吩咐了人去烤兔肉,她继续去射猎。
她玩得很欢快,很尽兴。
“本宫再去打两只白兔子,正好给你们做兔毛手套!”
芷兰跟在后面,“主子您小心点!”
杜婕妤家世单薄,没有学过骑马。
她不善骑射,干脆把白杨驹放走,专等着烤兔肉。
泼香的肉味,再撒上一点香料。
烤得格外细致。
谢贵嫔也跟着凑了过来,一同等着。
要是陆美人在就好了,说不定,她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只烤兔子肉。
吃的满嘴流油,
然后评价,啊,真香。
围场之上,只剩下,萧妃,楚充媛,顾婕妤,三人还在骑马。
萧妃似乎漫无目的策马。
她一言不发的甩着手里的马鞭,脸色很难看,闷闷不乐。
早听说陛下特意安排了四轮太平车。
她才买通了围场看守去做了手脚,想不到陛下竟然亲自检查。
本来那架车是足以使昭宸贵妃从车上摔下来的。
若是真的摔下来,龙嗣定然保不住。
若昭宸贵妃接连无子,必定惹怒太后。
可惜……
过了秋狩这个机会,她的月份就越来越大了,到时候胎像就真的稳固了。
哪里还寻得到下一个机会!
萧妃极为不甘心的捏紧了缰绳,眼神一扫,此时已看不见昭宸贵妃那架车辇了。
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能令昭宸贵妃滑胎。
脑子里很乱。
萧妃干脆骑着马四处胡乱转悠。
昭宸贵妃的车辇,已快到了杨树林那边。
楚充媛骑着快马跟在不远处,她不知不觉跟了这架车辇许久。
今日有来作画的文臣。
昭宸贵妃的车辇动静这么大,自然会被绘入画中。
她跟在后头,也想一同入画。
眼下才解了禁足没有多长时间,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次惹怒陛下。
楚充媛手中弓箭拉开,轻易做出一个英气的姿态。
她擅长骑射。
她明明哪里都不比昭宸贵妃差的。
摆过姿势,她继续跟着前进,直到走到了杨树林附近。
楚充媛顿时拉紧缰绳,让马停下。
她警惕的观察四周,树林里似乎有什么异动,动静不大。
这是……
她眼睛一眯,即刻调转方向,往来处回去。
楚充媛不禁回过头瞥了一眼那架继续行进的车辇,心里有一丝幸灾乐祸。
这宫里想要算计昭宸贵妃的人,
还真是不少呢。
她只需要坐山观虎斗。
顾婕妤骑马迎面而来,“楚充媛,怎么回来了。”
楚灿面色平静。
“本宫骑马,也骑累了,自然是回去休息。”
顾丝绵淡笑,“那姐姐快回去吧。”
彼时,四轮太平车之上。
沈青拂略一抬手,平静道,“停下。”
“娘娘有吩咐,停——”
车辇停了下来。
两名驾车侍卫行礼问道,“娘娘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四轮太平车平稳得如履平地。
她并无不适。
只是敏锐的察觉,这片杨树林,不同寻常。
至少上次来这木兰围场,没有这股瑟瑟的感觉,这点动静,不止是风声。
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沈青拂吩咐道,“你们两人,一人留下,一人去将围场外头未央宫的侍卫提调过来。”
“属下明白。”
木兰围场外头是各宫侍卫,只能守在外面,若没有主子的命令,不得入内。
未央宫平日值守的侍卫一共十六名。
分为两队,每四个时辰换一次班。
这次来木兰围场,只允许轻车简从,各宫侍卫都只来了四名。
很快,四名侍卫被带到。
领头的薛侍卫行礼问安,“属下见过娘娘。”
沈青拂命令道。
“薛侍卫,杨树林没什么景致,本宫有些乏味,你且带着这几人,与本宫一同返回。”
“属下遵旨。”
两名驾车侍卫调转方向,车辇周围是四名未央宫的当值侍卫。
他们才要远离,
只听杨树林深处异动越来越响,众人不禁警惕起来。
墨惊雪身处江湖多年,
早已见识惯了腥风血雨。
他这双黑漆漆的眼眸顿时眯紧,快速抽刀,他语调过于平静,“狼群将至,保护娘娘。”
什么?
狼群?
其他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嗷呜!”
一声狼吼,一只成年野狼奔袭而至,它身形高大,利爪扒住地面,尖锐的牙齿不时有涎水流淌。
“真的有狼!”
侍卫们立马陷入戒备状态。
第一只狼出现后,跟着又是第二只,第三只……
沈青拂命令,“不要慌,慢慢继续前进,不要主动攻击。”
四轮太平车又往前行驶而去。
狼群越来越多,竟有数十只之多!
虽然行进了一段路程,前头竟有几只野狼快速飞跑,身后狼群也在不断包围中。
沈青拂继续命令。
“往前冲开,不必管身后。”
墨惊雪身形快到模糊,挡在她跟前,先解决迎面那几头野狼。
车辇好不容易又往前行进几步。
终究还是比不过这些野狼的速度,天生的,狼群逐渐往前面冲过来。
墨惊雪跟其他侍卫一同作战。
其他侍卫吓得腿都快软了,拿着刀四处乱砍,有的人甚至在劈空气。
“……”
墨惊雪不发一言的拿起一把石子,指尖快速丢开,驱散狼群。
他不能用影门暗器,会暴露踪迹。
也只能拿这些石子了。
有墨惊雪在此,沈青拂并不担心。
她唯一担心的是,怕他一时不慎,暴露自己的武学功底,被人看出破绽就不好了。
墨惊雪为了严谨,只能用寻常功夫。
手指间藏着石子趁着不被人察觉,快速击出去。
侍卫们没看出来狼群为何会后退,赶忙四散开,四人守住四个方向。
车上那两名驾车侍卫,不敢擅自离开,娘娘还在车上呢,他们只得高声呼救。
一边呼救,一边拿刀防卫。
围场边缘,作画的众人,有人听到动静,却没有动弹,只是在议论。
“怎么了这是……”
“好像有人在呼救啊?”
“是吗,听不太清楚。”
柳聿臣耳力极佳。
听出这声音正是来自驾车的那两名侍卫,昭宸贵妃那个女人,还在车上。
他眉头紧皱,犹豫了一会。
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脚步匆匆,飞奔而去。
只见那架尊贵车辇上的女子,竟然已被狼群围住。
柳聿臣心头一惊。
他没有多做思考,快速抓住身后跟来的他的随从,“走,随我一同通知陛下,快去!”
“大人,您慢点!”
半晌之后,狼群被击退一半,其他侍卫来了信心。
他们一把抹掉满头大汗,
全然不顾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趁着优势,赶忙追击。
墨惊雪瞥了一眼这三人。
他们身上都有大片冷汗,他却没有,不能被察觉异样。
他只得快速发动内力,逼出一身汗来。
石子不够用了,他没有发出,便有一个侍卫不慎被狼咬伤。
他快速将人扶起,
还是用寻常功夫击退狼群。
“薛大人,咱们都是未央宫的侍卫,为何你的功夫炉火纯青……我看你用的招式,明明跟咱们一样啊。”
墨惊雪没有回答,继续赶杀狼群。
少了一个侍卫,就少了一个方向防守,果然狼群几乎都集中到了缺人的最东侧。
正好空出了三个方向。
太好了,有救了。
驾车的两名侍卫赶忙先驾车离去,先把娘娘救出去,不然八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终于,四轮太平车停在围场边缘。
两名御前侍卫请罪,“属下该死,没有保护好娘娘!”
沈青拂从车上下来,毫发无损。
“不必请罪,你们即刻叫人速去支援未央宫侍卫。”
“属下明白!”
宁玄礼快马而来,只见到车旁的她,一把扔开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他紧张的抱住她,“阿拂,有没有事。”
沈青拂泪光盈盈,卧在男人怀里,两滴晶莹泪珠同时落下,“陛下!呜呜……”
宁玄礼将她搂紧,安慰道,“别怕,朕在这里。”
沈青拂如劫后余生一般喜极而泣。
她娇软的声音颤抖着。
“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怎么会呢。”
宁玄礼心中一紧,一边安慰她,墨眸沁出如同寒冰一般的冷锐,冷声道,“长晖,去查!好好的,哪来这么多的野狼!”
季长晖听命下去查探。
柳聿臣站在不远处,眼皮垂下去,听见女人低微的哭泣声,他不禁更为厌恶。
另一侧,
侍卫队伍快速驰援,其余三个侍卫已经体力不支,都躺倒在地。
墨惊雪眼见着周围人越来越多。
他持刀快速在腿上划了两道,模拟被狼口咬伤的痕迹,也跟着倒在地上。
“你们都是未央宫的当值侍卫?”
“怎么样,没事吧!”
侍卫队伍迅速驱散剩余的狼群,将四人小心扶起。
“没事……”
几人都是虚弱无力的回应,打跑这么多的野狼,整个人都快透支了。
季长晖纵马停下。
找了几人询问,问了当时情况后,快速赶往杨树林。
……
围场之行,因为狼群骚乱很快结束。
所有人返回皇城。
几日过后,季长晖呈上调查结果。
一张案上放着一些湿润的土。
“陛下,这些是属下在杨树林附近发现的,附近的土地上被泼了大量鸡血进去,有浓重的血腥味,所以吸引了狼群来此。”
那片杨树林,是围场上的必经之地。
也难怪有人在此设伏,引来群狼。
就是为了害昭宸贵妃小产。
不得不说,真是居心叵测。
宁玄礼平静吩咐道,“将木兰围场的所有管事全部送进慎刑司,严刑拷问,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谋害皇嗣。”
“属下即刻去办。”
慎刑司的刑具,比之大理寺,不遑多让,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过刑后,所有人遍体鳞伤,痛苦不堪。
一开始还没有人招供。
又要再跟着用第二轮刑具时,终于有一人开了口,痛苦不已的说了个名字出来。
季长晖顿时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