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派了四人前去搜查,萧倾这边便开始准备天亮后的议政。
此时傅明奕、赵右辰、赵子苑俱在,她又派人喊来了晏皇子、郑方秀、金算,还有余在廷,把事情再从前到后理得清清楚楚。
同时,萧倾还让马洪请来萧晏,让他坐在一旁旁听。
郑方秀和金算持笔,快速将三家罪证一一记录,转眼间,东方一丝朦胧霞光从窗棱的下方的缝隙中投射了进来。
萧倾缓缓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逐渐金红的日光便洒了她满身。
郑方秀揉了揉眼睛看过去——这位还未行冠礼的少年陛下身板挺直,虽然身量不高,也谈不上健硕,但沐浴在霞光之中的背影如此明亮。
经历过北地战火的小陛下,哪怕多是温和轻松的样子,可骨子里已经刻下了血与火的锐利和沉重。
萧倾醒了醒脑子,转过身道:“准备吧。”
看到小皇帝带着近臣一行不疾不徐地稳步走来,大臣们安静地伏下身子,脑子里各种纷乱的念头渐渐随着动作沉了下去。
没有看到丞相。
大臣各归各位。
萧倾抬手示意平身,随后稳稳坐下,也不过是简简单单地开了个头。
“昨夜的热闹,想必众卿也都有所耳闻。”她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的大臣们,尤其在几个南地旧臣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也没什么大事,就在此叫众卿听个明白,免得自行猜测,人心惶惶。”她看向郑方秀,“郑倾,开始吧。”
郑方秀将整理了一晚上的案卷托在手中,闻言先拜陛下,然后转身,往前站了几步,手上一抖,将案卷利落地展开,眼角的余光便扫到几个人脸色又变了变。
他内心轻哼一声,一边对着案卷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叙述着昨夜惊变的前因后续,一边还有闲心用余光缓缓打量着大臣们的神色变化,内心一面有种莫名的骄傲,一面又有种难言的酸涩。
“王、孙、李家等参与叛乱三百二十一人,搜出……”郑方秀一点一点叙述,一样一样清点,仿佛整个蒙山别苑都只有郑方秀一个人的声音。
许多南臣不自觉地垂下头颅,袖口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萧倾看着他们,目光渐渐放远,思绪渐渐放空。
王项仍在追捕之中,高山流水玉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并且,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好几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可是昨晚那么好的机会,高山流水玉都出来了,那些人却并没有出现。
为什么?
是不想?
不可能。名正言顺的小皇帝,这么恰逢其时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想?
那么,是不能?
为什么不能?
那个名正言顺的人,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他会是个符合傅明奕期待的好皇帝吗?
不管是不是,何家的事情,很可能跟他们有关系。
可是即便是这样,傅明奕也未曾开口言过避让。
萧倾微微皱眉,哪怕她并不留恋帝位,可是眼下的情况,她也并不想退缩。
郑方秀陈述完毕,转身再拜皇帝,倒退着站到了一旁。
萧倾点头,“事情的经过,众卿想必已经听清楚了。”她起身,朝北一拜,回身时面色沉痛。
“国运多舛,朕自北宫亲见一切,一路辗转南来,本以为大萧虽只余半壁江山,但人心向北,心齐自然能有光复王朝之日。却没想到,朕记得,有些人却已经忘了。”
她顿了顿,身躯笔直,眉眼冷漠。“南定冬暖,就叫你们忘了国破家残的耻辱和痛楚了吗?”她往前一步,“还是说,靠着压榨半壁的萧民,养得你们一个个肥头大耳,肚腹满满,便觉着其他一切都可以被弥补了?”
萧倾鲜少在众臣面前说这样不客气的话。可是这次她说得极其直白。
“这些人,带着兵甲凶神恶煞地冲到朕的面前,质疑朕来历不明,问朕索要玉玺,说什么‘清君侧,请真君’,一个个理直气壮。”
她冷笑,“若是他们也有这样的心气能冲到平安城去,冲到北萧宫去,去质疑那些占据了萧水以北,随意奴役北地萧民的豺狼们,为什么他们可以做永萧宫的主人,朕倒要敬他们是条汉子,当为他们为国为民的这番勇气和能力,心甘情愿奉上国玺以谢之。”
“朕今日便把话说明白了。”她缓缓看向众人。“既然有些人顶着大萧的官帽,却没有萧民的自觉,那么这帽子不要也罢。大萧可以残破一时,绝不能残破万世!大萧必将国强民富!”
傅明奕领众臣伏拜,山呼万岁。他心里很平静,他的脑子里已经想过无数次的未来,如此理所当然。
不少北臣的声音里带着不能压抑的哭腔,有的人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险些失控。
萧晏就在萧倾的身边伏下身子。
在兄长眼里,或许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他被放在这样近的地方,可以清晰看到皇兄板正的侧脸,以及那双认真的,没有丝毫温情的带着压制气息的眼眸。
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抽离感。
他想,或许他那些还来不及付诸行动的,对未来的预想如此——不值一提。
北萧宫并没有给他多少美好的记忆,他对这个王朝的一切眷念,仿佛是从太傅开始将他一路带来南定才懵懵懂懂地生出来的。比起那些所谓的责任感,他更在乎的是太傅的想法。
可是,待在阴暗的角落,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步步失去,仿佛并没有先让他一步步得到更为有趣。
萧芙、楚连舟等人听见前面的如震山荡海一般的呼喊之声,彼此对望了一眼,在看到对方眼中同样的光芒时,皆忍不住点了下头。
蒙山此行之后,南定将是另一番模样。皇宫中如此,皇城中如此,萧水以南必然都将如此。
三年了,一切魑魅魍魉都活不到阳光万丈的时刻。
南萧官场的清算便如此迅速而又顺理成章地来了。
南党们仿佛今日才看清他们的陛下。
这一夜,这一日,终将载入史册,成为那根如此明确的引绳之上,一个重要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