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院。
宝珠红着眼睛,从屋子外面走进来,对可卿轻声道:
“奶奶,蓉大爷又去了蔷哥儿那里,今晚该也是不回来了。”
秦氏听完,面上全无表情,只是木讷得点点头,以示自己听见了,主仆三人对坐半晌,可卿突然开口道:
“宝珠,瑞珠,明日一早,你们回秦家去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低声泣道:
“奶奶这说的什么,我们与奶奶同在一处,奶奶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我们。
奶奶切不可胡思乱想,需知天无绝人之路。
若那禽兽再苦苦相逼,奶奶何不真个告到老太太跟前去!便是扳不倒他,好歹也咬他一块肉来!”
可卿流泪道:
“我若是如今就死了,好歹还落个清白!若果真把事情闹大,便是到老太太跟前去说,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到那时,便连个清白的名声,也求不得了!”
一边说,一边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长长得剪刀来:
“今日若非得林叔叔开口搭救,这把剪刀,中午时便该用上了,如今虽救了我半日性命,却也害我多受半日的苦楚。”
宝珠瑞珠都连忙抓住可卿的手,连连劝道:
“奶奶且稍作宽心,今日既被西府里那位林大爷撞破,那禽兽近日未必就再敢肆意妄为!奶奶暂将这糊涂心思放下,我们一块,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可卿猛然摇摇头,放声泣道:
“他连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敢来逼迫我!他连他父亲的生辰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再有什么顾忌!
我们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你们俩若果真为我好,便不要再劝我,由我清清白白的走吧!”
宝珠瑞珠只是不肯放手,又道:
“奶奶且再与蓉大爷谈谈,求他想想办法,总归他是那禽兽的儿子,虎毒尚不食子,他一定有办法的!”
可卿苦笑一声:
“因着那禽兽的心思,我与他本就是有名无实,到了今天这样地步,更是连见也不肯再来见我。
人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他之间,哪里还有半点恩义可言。”
宝珠与瑞珠对视一眼,慢慢松开手,嘴里发狠道:
“奶奶既拿定了主意,我们也知道奶奶的苦楚,我们是奶奶的丫鬟,自然生死都跟奶奶在一处!
奶奶若要先走,路上等等我们,给奶奶办完了后事,我们再来找奶奶!”
可卿哀愁的看着两人,也无力再说什么劝慰的话来,猛然调转剪刀,将尖头对着自己脖子,缓缓靠近过去。
剪刀在烛火映照下,反射出森冷得寒光来,越是靠近脖子,可卿双手越是颤抖,呼吸也愈发急促,脖子也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后仰,脸上的泪珠如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宝珠与瑞珠不忍再叫可卿日日备受煎熬,也不再劝,只决意要追随可卿而去。
烛火一跃,门外忽然响起几道敲门声。
可卿受此一惊,手忽得一松,剪刀猛然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当啷”得脆响。
见这个时间还有人来,可卿胡乱擦擦脸上的眼泪,又怕来的就是贾珍,故不敢开门,只低声问道:
“谁?”
门外传到一道女人的声音,答道:
“奶奶,是我,厨房里头的顾婆子,今儿西府里二奶奶从这儿过,见奶奶身子不适,叫我给奶奶做些枣泥山药糕,说是好克化,刚做好了些,给奶奶送来。”
可卿听完,长出了一口气,示意宝珠把门打开,领外头那婆子进来,强笑道:
“倒难为婶子那边有心,也辛苦你一遭,这么晚还送来。”
那顾婆子微微扫视了宝珠瑞珠两个丫鬟,对秦氏躬身笑道:
“都是才刚做出来的,奶奶记得好歹吃一口。”
可卿笑着点点头,应承下来,叫宝珠打赏了一吊钱,便打发了婆子出去。
宝珠瑞珠见可卿似是暂时安稳下来,也皆暗暗舒了口气,见可卿闭着眼睛坐在床上,一语不发,良久才开口道:
“你们也出去吧,叫我一个人待会儿。”
宝珠瑞珠面面相觑,便退出去,不多打扰,只留可卿一人在房里。
可卿呆坐许久,方才睁开眼睛,瞧着那一碟枣泥山药糕,又叹了口气,自己上回在病中时,日日饮食不济,凤姐儿就送过这个。
若是旁的东西,她也未必再有那个心情去吃,偏是这一样,总归是凤姐儿一番心意,不好全然辜负了。
这样想着,可卿便把最上头那一块取来,凑到嘴边,小口抿着,竭力从这一小块枣泥山药糕中,尝试去体会那点难得的善意。
刚吃了一小半,可卿便陡然眉头一皱,见这糕中似有异物,微微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上颤抖着微微用力,便将这糕点从中掰开。
颤抖着从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条,展开来认真读了一遍上头的两行字,旋即便将那纸条紧紧握住手里,手指用力,显得指节有些泛白,将头埋进膝盖里,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声。
声音并不大,却透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
次日一早,可卿便支开身边人,急匆匆来厨房寻那顾婆子。待找到人,也不理会旁人问候,径自把那顾婆子拉出来,寻了处角落,低声道:
“好嬷嬷,你告诉我,昨儿那枣泥山药糕,究竟是谁叫你送的?”
那顾婆子面上也并无什么诧异的表情,仍带着素日里常见的笑,躬身道:
“奶奶何必多问,昨儿不是说了是西府里头二奶奶吩咐的?”
“嬷嬷何必骗我,婶子虽可说是个巾帼豪杰,却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求嬷嬷告诉我,究竟是谁?”
顾婆子笑道:
“我说的便是实话,奶奶不信,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总归我那枣泥山药糕,能合奶奶的胃口就是了,奶奶何必多管呢?”
随即便推说厨房里忙,要回去帮厨,可卿又一把拉住顾婆子,低声道:
“是林叔叔不是?总归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事,必是林叔叔的吩咐,你原来是他的人?”
那顾婆子面上不见半点波澜,仍只推说不知,可卿观察良久,竟不能确定,只得作罢,忐忑不安得等候约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