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拓丝毫不知街边一个普通卖花姑娘竟然是当朝长公主的好姊妹。
他正在专心致志跟踪几个和尚。
——方才买花时,他竟隐隐听到这几个家伙在说“……覆盖率合格,已经分发了不少……”“主人的任务……”“控制……掌中之物……”之类的话。
他本来还在心里吐槽中原秃驴玩得还挺花。
但随即,他又听到了一句“……汝阴侯……复生”……
亓官拓不淡定了。
仲珺复生这件事一直只在小范围内传播,这群秃驴是怎么知道的?
再联系之前他们说的很不妙的话……噫……
亓官拓决定将给仲珺买礼物的事放一放,先去瞅瞅白马寺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这并不是在担心诸葛琮的安全……仲珺可是无敌的存在,是能够轻易打败他亓官拓的男人,必然不会被这区区秃驴所伤。
他只是想去看看师湘的乐子。
因为负责管理情报流通和民间舆论的人是师湘。
不管他们是从哪里得到了这消息……只要亓官拓能将他们捉拿归案,丢在仲珺面前,师湘肯定得倒大霉。
*
亓官拓发挥高超的阴暗爬行天赋,跟在秃驴身后一路跑来了白马寺。
……这里人很多,非常多,超级多。
人味儿、烟火味儿、春天特有的花香味儿聚拢在一处,差点儿将嗅觉灵敏的亓官拓熏一跟头。
这里不只是青衿士子来来往往,黔首百姓男女老少也不少。
年轻的扶着年老的、牵着年少的,带着或昂贵或便宜的长香,为自己的家人祈求安康。
“平日里人并不多……哎,这是刚好赶上朝廷打了胜仗,白马寺免费发放开光灵戒……”
有士子对外地好友解释道:
“你也买些香吧?据说这里也能保佑姻缘……”
保佑姻缘?
亓官拓眼睛盯着秃驴,耳朵却稍微动了动。
他一边跟踪,一边摸出了剩余的铜钱,悄咪咪丢在卖香人衣兜里,信手摸去了几柱香。
虽然边关子弟不信神佛,但是……
祂可是能保佑姻缘哎。
亓官拓决定在抓捕秃驴后再跟着人流去烧烧香。
*
那几个秃驴鬼鬼祟祟地走在人群之中,在寺中七拐八拐,绕过石磨、高树和人群,来到了某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
他们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周围无人,这才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亓官拓蹲在角落里,腰间插着香,默默看着他们动作。
等门被关上了,他才起身,猫一样轻盈跃到屋顶上,轻车熟路地拨开瓦片,暗中观察。
这是个小小的庙宇,最内侧供奉着一尊浑身金箔的大肚子佛像。
佛前有星星点点长明灯在安静地燃烧,几柱香在同样布着金箔的香炉中点燃,烟气慢悠悠地竖直漂浮着,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
佛前、灯前、香前端坐着一个人。
白衣、黑发、垂首,腰间挂着剑,手边束佛珠。
只见几个和尚轻手轻脚地进门,低眉顺眼地对背对着他们的这个人说道:
“上位,戒指都已经分发出去了。”
“据我等所见,雒阳太学文士十之八九已经带有尾戒。”
上位?
这称呼倒稀奇。
亓官拓在心中咂摸。
一般只有大头兵会这样称呼他们的直属上级……这群和尚可真是有意思。
被称为上位的那人平淡道:“做得不错。”
“现在还有剩余多少木料?”
这也是亓官拓关心的问题。他忍不住继续凝神细听起来。
和尚似乎思考了一下:
“上位,尚且有数千斤,倘若全部雕刻为戒指,大约可以覆盖整个豫州和青州。”
“很好。”
那人不说话了。
亓官拓抓抓耳朵,只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他又轻轻挪动了瓦片,准备去瞅瞅这家伙到底是谁……若他是自己的熟人,说不定还能从这人手里蹭一点儿木料回幽州建房子用呢。
“屋顶上的朋友,还不下来吗?”
那人忽而开口,打断了亓官拓的动作。
那几个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呆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亓官拓咋舌,青瞳稍微眯了眯,利落地翻身下屋顶,大大方方推门进来了。
……这门有些老旧,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佛前端坐的那人也缓缓起身,转过头来。
——呀,果真是熟人。
瞅见那人的脸后,亓官拓立刻就笑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
“是你啊。你什么时候跑回雒阳来了?”
“不是说边将不得擅离边关吗?你这厮不好好待在南边儿打土司,竟然跑来白马寺送戒指……难不成北部大胜后,天子也将你召回朝中了?”
一身白衣的崔晖笑了笑。
“你还是老样子。”
他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两下,抬手揉了揉面颊,之后才接着说:
“每次只要你心中有疑虑,废话就格外得多。”
“亓官拓,你不好好在南阳刷碗劈柴洗衣服,跑来雒阳做什么呢?”
亓官拓不装了。
他前进的脚步顿在原地。
脸上的笑容犹如夏日薄冰般融化消失,他的面色陡然沉凝,并逐渐变得阴寒严肃如隆冬饿狼,青瞳盯着崔晖微笑的脸,缓缓道:
“……那你呢?你跑来雒阳做什么?”
“还有,你如何得知……”
“废话真多。”
崔晖伸了个懒腰,顺手摩挲着右手小指上的尾戒,眉眼含笑。
“本来不想对你出手的……太蠢了,实在是碍眼睛。”
“但既然送上门来……哼。”
亓官拓怒极反笑,一只手去摸怀中的刀,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道:
“就你?崔明台,你算老几,胆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崔晖轻飘飘地拔出了腰间长剑,眼神一瞟,那群和尚便安静而机械地退到了墙边,给两人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他笑着用剑指着亓官拓,说:
“来。”
亓官拓浑身武气散出,血腥味儿随着平地起风,在室内溢散。
虽然依旧随意站立着,但身体已然蓄势待发。
那双青瞳亮得吓人,直直盯着崔晖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破绽。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为何擅离职守,又为何跟秃驴做起了送戒指的勾当?”
被他的武气包裹着,崔晖似乎皱了皱鼻子。
“你可真是失礼……算了。”
他轻描淡写侧身避过亓官拓的直拳,又一剑斩在苍狼的头顶,被苍狼巨大的力道震出好远,手也有些发抖,几乎握不住剑。
亓官拓占据上风,便要乘胜追击,将这厮当场拿下,交予天子惩戒——
他的动作忽而停顿住了。
“嗡——”
一阵微不可见的嗡鸣。
屋中佛像前的长明灯火苗闪烁,使得那佛像的脸在摇动的光线下一明一暗,笑容不再和蔼神圣,变得有几分诡异。
“咳。”
亓官拓勉强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皱眉看着手上的血色,而后戒备地再度看向崔晖。
……他彻底收敛了所有的轻敌之心,神色空前的凝重。
“你……”
“画地为牢。”
崔晖笑着说道。
亓官拓咬紧了牙关,浑身筋骨犹如被山岳压制,咯咯地发出悲鸣。
武者千锤百炼的身体,竟在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崩溃如脆弱琉璃。
几根曾被主人小心翼翼放在腰间的、本应被供奉在佛前、承载一个人最美好心愿的线香,也随着他挣扎的动作寸寸断裂,与尘土混合在一起。
这分明是与仲珺相同的言灵,但与仲珺每次总会手下留情、比起残酷镇压更像是温和束缚的情况不同……
这人分明是用了死劲儿,恨不得将亓官拓原地压成脆饼子。
他绝不会是崔晖。崔晖与他并肩作战数年,是个板上钉钉的武者而非文士。
这人……到底是谁……?!
崔晖,或者崔晖外表的某人低头,用剑在亓官拓目眦欲裂的脸上把弄玩具般轻轻划弄,带出一丝又一丝的血色。
“怪不得他总是喜欢用这招……确实方便又有趣呢。”
“今天你见了我,我是一定不能让你完完整整回去。嗯,只能算你倒霉……”
在亓官拓最后的清醒神智中,只能见到这人笑盈盈地将食指竖在唇前。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