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也不回家,住这破宿舍干什么!”
这熟悉的嗓门,这熟悉的配方儿,还是这熟悉的味道……
老爸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李墨曜心里一惊,他不回家当然是怕耽误工作,虽然家离这边也并不远,可他动不动就大半夜的,父母的睡眠不好肯定会被打扰,到时候再起来数落他一顿,第二天就别想精精神神的投入工作了。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这里虽然叫众诚,但在这些老家伙眼里仍然是他们的精机一,老子一辈子的青春都献给厂子了,进厂还用打招呼吗?更何况当年精机一破产之后,李泰也曾经在这儿开过一间小加工厂,整整十年,众诚的很多老员工还都认识他。
这位老爷子当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进入宿舍就大喊大嚷。
这是李墨曜最害怕的一幕,他出出进进众诚厂很多次了,不少人与他脸熟,老爹这会儿不顾脸面大喊大嚷让他脖子一缩。
唉……
一声叹息。
“爸……”
宿舍门打开了,李墨曜像小时候一样耷拉着脑袋,有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
“你说你,是不是翅膀硬了?要不是你妈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住这破地方……”
李泰一见到半躲着他的身影,急吼吼地,那架势就好像要冲上来拧人耳朵一样。
“爸,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能行吗?你说你心里还有谁?在外面也就算了,回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说你对得起谁?我就算了,你对得起你妈吗?她天天盼着你回家呢……”
面对父亲的喋喋不休,李墨曜无言。前几日的腾飞让他感觉到一跃而起,不但是美好的未来向他敞开大门,而且是势不可挡,注定要踏出一条金光大道。今日,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无助的小时候,那时候无论他说什么,无论怎么辩解,始终有一道比他强大的力量在禁锢他、在监视他,哪怕稍稍远一点儿立即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接回来。
出国四年,在沪工作三年,这七年来让李墨曜产生一种错觉,就是自己终于挣脱了束缚。就在上次,见到了父亲虚弱的一面,他以为自己赢了,从此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站起来了,然而今天,只是一顿咆哮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原来自己还是那个懦弱的自己,那个埋头在书山中苦苦寻找路径,渴望突围的自己。他终于明白那根无形的线是什么了,他也终于知道,原来人生不是靠蛮力能打破的,哪怕这股力量来源于书卷、来源于知识、来源于科学,然而回到家中,一切外在的力量都不是他的支柱,他感到弱小,感到无助。
这一刻无论是冉冉上升的工先锋,还是来自背后的支持者,他们或许能在市场上呼风唤雨,引领行业发展,甚至挑动潮流逆流而上,然而这些力量到了家里全然无用。
父亲像个演讲家,狂风暴雨般的说个不停,仿佛从不曾虚弱过,仿佛比从前还要强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正经的工作……”
李墨曜颓然的坐在床上,虚弱的应对,这一刻他本能的想起一些家庭伦理剧的桥段,然而没有一幕能与现实对应上,这一刻的无力打乱着他的思绪,也在摧毁着他的回忆,仿佛那些已经被遗忘的童年不快事再一次被翻腾出来,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大脑这个超级存储器。
原来,有些记忆不是忘记了,而是藏得太深。当情景再现,大脑深处的记忆也就被激活。
人都有两面性,李墨曜也不例外,在外面他努力塑造自己坚韧的一面,但也不代表他就真的坚不可摧。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时贪玩儿,期末考试成绩仅差两分就达到了满分,而这两分成了他的噩梦,他被从晚饭教育到晚上9点,那个时候的9点,小学生基本没有不睡觉的,而他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背对着父亲,聆听到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安慰,而是继续的数落……
三年级的时候,正是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因为爬高他被父亲暴打了一顿,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而且他能在一众小朋友面前显露自己身手本身就是很自豪的事,然而事后他却被问及理想……课堂上那些举手回答老师问题的理想自然不是心底想说的,他也不想撒谎,他说:我想往体育方面发展。
结果……
李墨曜不想再回忆了,他只觉得头疼得目眦欲裂,他坐在床铺上,眼睛呆呆的望着墙壁,胸口的气息不断起伏,他的情绪很久没有这样波动过了。
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连串的不满与愤懑呼之欲出,就在下一秒他即将失控的时候,宿舍门传来了轻敲声。
“李叔来啦,你看这事儿怪我,怎么也应该让墨曜先回家看看的。”
这话说得沉稳又大方,这是贾铭章的声音。
也许因为门没关的缘故,贾铭章应该听到了很多,哪怕那些只是没有内容的数落。本来这是家事,他一个外人可以悄悄走开,可以不干涉,但他还是来了。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李泰看见贾铭章走了进来,本来怒气冲冲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笑意,他以无比的热情殷切地说:“你看,怎么还把贾总惊动了,你是大忙人,咱家这点儿事儿让你操心了。工作嘛,是正经事,我就是埋怨了两句,你看这人老了……”
贾铭章的到来让李墨曜没有爆发出来的气息渐渐平静,那些阴影渐渐消散,他的思绪也渐渐回到现实,他扭头看向贾铭章,想要说些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很流利的话此时却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样在这种气氛下打破尴尬。
贾铭章笑着说:“其实我忙不忙完全取决于您儿子,他若不来,我们就是想忙也忙不了。”
李泰诧异,他下意识地看向儿子,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他把手中一直拎着的保温桶推了过来,神情有些落寞地说:“这是你妈给你包的饺子,趁热吃了吧。”
这一刻,李墨曜似乎又涌起些许温情。家里始终是家里,有不好的回忆,但并非全部,自己与父亲的矛盾来源于理想和信念的不同,并非亲情出现了割裂。
也许老一代双职工家庭看不到那么多,也许这就是他们能认识到的天花板。
这一刻,他仿佛闻到了饺子的香味儿,那是一种令他垂涎欲滴很久的香味儿,在东南交大、在萨尔大学、在沪上,他都一直惦念的味道。
就在李墨曜感怀,想要说些肺腑之言的时候,父亲下一句话又把他扔进了冰窖里。
“既然我儿子都住宿舍了,那他入职的事儿应该是准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