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丁若镇里头的住户,可都是他翟家的亲随跟翟家家眷居多,他怕遭人报复,毁掉翟家根基,早就囫囵个将族里人搬了来安身。
那些山坳校场里操练的私兵,其实一半的功能,就是保护他翟家一族。
身后没人追随,翟震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往进镇秘道走去。
他顾不上了,得进镇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异常。
打眼望去,整个镇落,炊烟袅袅,平静如常。
田埂上走着农夫,牵着耕牛;土地里,妇女摘菜的身影起起伏伏。
山壁上羊在啃草,天空里黑鸦在盘旋……
等等,黑鸦在盘旋?
翟震刚放下去的心猛的又提了起来。
那空中盘旋的食腐黑鸦,算什么回事?有死尸?畜生的?还是……人的?
翟震略一皱眉,三步并作两步往镇里走去。
一踏上街道,往常那些熟悉的远近族人,一改平日里的笑容满面,一个个只潦草的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托口忙活匆匆离开,看着不像真忙,倒像是借口离他远些。
翟震心里越发不安,他凝神往里头走,眼睛却是警惕的四处查探,生怕从哪个角落飞出一枚暗箭,取了他性命。
“翟老爷,您可回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一边喊话一边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是镇里卖包子的老达子。
为着保险,搬进镇里的人都改了称呼,对外只称外号,不说翟家姓名。
这老达子,其实就是翟家一远房亲戚,也姓翟。
翟震心里一揪,猛的站住脚,定定看着老达子走近。
老达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用手指着自己身后的铺子方向,张了半天嘴,才说出来话:“大小姐……大小姐……要生……”
翟震一听,顿时憋气:“生了就生了,有甚大惊小怪?即便生出个死物,埋掉了事,别拿来搅了老子办事!”
女儿肚里那玩意儿,他比谁都清楚,恨不得生出来直接掐掉。
老达子张口结舌:死了埋掉了事?自己亲生女儿,这么草率?就不能伤心一下么?
他嗫嚅道:“您,知道了?”
翟震瞪了老达子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嫌弃他不经事,一点点小事情就大惊小怪。
老达子更不敢出声了,悻悻的跟在他身后,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那山子比我还不经事,人一死,他就慌了神,米铺也不要了,人也不知躲哪去了……我寻了他好几个时辰,也寻不着影……”
“你说什么?谁死了?”翟震听着不对,猛回头瞪住老达子。
老达子被他铜铃一般的牛眼吓住,噔噔退后两步,眨巴着眼,磕磕巴巴应道:“老……老爷……是……是大……大小姐,她难产……难产……没了……”
翟震一把揪住老达子衣领,咬牙切齿:“你他娘的说清楚!谁死了?”
老达子脚下一软,整个人吊在翟震手上,直呼饶命:“老爷饶命,就是难产,产婆又是喝酒误事,没来接生……大小姐……大小姐生生流血死了……”
翟震手上一麻,老达子“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时,翟震已经飞奔出去好几丈远。
老达子就没想明白,自己明明说的是一样的话,都是告诉老爷死了人,他前后反应怎就天差地别?
米铺外头,寻常有些行人的街道,此刻没有半点人迹。连平日热气升腾的包子铺,此刻也冰冰冷冷,没有开灶的痕迹。
周围其他店铺的人家,更是连门也不开了,门里半点声音也无,连同站在附近树桠子上的几只黑鸦,都只睁着幽灵般的双眼,安静的俯视着这个沉寂的街角,整个静得有些诡异。
翟震一脚踏进米铺,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屎尿骚味扑鼻而来,他似乎没闻到,只阴着脸,朝楼梯上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爬上去。
他在女儿敞开的屋门前僵住。
地板一片狼藉,肥胖变形的女儿静静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异常刺眼。她两眼微睁,死不瞑目的瞪着上空不知何处。
翟震顺着她眼睛直视的方向看去,一只轻盈的草蚂蚱悬挂在床架半空。
窗没关,草蚂蚱随风轻轻摆动,细长又美丽的尾巴飘来荡去,像是在嘲笑翟震的无能。
翟震一步一步走近,一手掀开盖在女儿身上的被子,被子下凝固的血液铺满整个床垫,夹杂着渗漏出来的屎尿,刺鼻的气味呛得翟震涕泪横流。
他无声的将棉被盖回去,抬手狠狠在自己脸上胡抓一把,将一脸的泪水胡乱抹干净。
伸手一把扯过那草蚂蚱,咬着牙,在手掌心里碾个粉碎。
转身时,却发现地上静静躺着一张方子,方子陈旧,上头沾着点点滴滴的陈旧血迹,看起来有些久远。
他觉得蹊跷,捡起来仔细看,不过是一张寻常的药方,但那上头的四个字让翟震心头一紧——“催生药方”。
女儿竟是用了催生方子?不是说产婆喝醉了没来么?产婆不在,谁敢给她喝催生药?这不是杀人么?
再看那日期,竟是十几年前的旧方子。
十几年前?这日期怎个越看越熟悉?这不就是当初皇上下屠杀令,自己率军冲进安氏居住地淮扬镇的日子么?
这药方,跟那场屠杀,有何关联不成?
翟震手上一动,药方背后还有字,他定睛一看:翟珂,你,用这方子杀了我母亲跟她肚里的孩子。方子我留着,等你长大。我会用相同的法子,十倍百倍连本带利还给你!!!
那日的屠杀,难道翟珂也动手了么?不可能,她那会还那么小那么天真烂漫,自己明明已经把她跟两个哥哥留在营地不准出门。
绝不可能!
但这陈旧药方陈旧字迹,算什么回事?
草蚂蚱,十几年前的药方。
穆泱,是不是你?
若是你,昨儿还被囚在我翟震手里,竟能逃出来,又设计杀人,你是如何做到的?鬼神俯身?还是,你本就是那妖魔本身?
老达子不安的在米铺楼下走来走去,看到翟震黑着脸一步步走下楼,他快步迎上去:“老爷……这……”
翟震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是他翟家的传家玉佩,值价千两。若是紧急出手,少少也能换回来百两银子。
他把玉佩丢给老达子:“给大小姐安排后事,把她好好葬了,地方、殓装,你做主,都不必再跟我提。”
那玉佩,老达子知道分量,接起来有些烫手,一脸纠结。
“剩下的,你自己留着,有本事,就出去寻个地方自谋生路;没本事出去,留在丁若镇,只有等……也是个好归宿。”
翟震想说只有等死,但话说出来,变成了好归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所谓的好归宿,不过也是个死。
走到今日这一步,翟震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强大,已经不在他能掌控的范围。
他自己一再被动受打,整个翟府支离破碎,孩子们为奴的为奴,虐死的虐死,一个比一个下场惨烈。
他竟是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事情就这样发生在眼前。
就连女儿被贼人侮辱受孕,都是那人猫玩老鼠的其中一环。
这样看来,他早就成了那人的瓮中之鳖。
好得很!要来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翟震站在街心,抬头仰望苍天。眼里燃烧着熊熊阴火,似乎想把整个天地烧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