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最后，真卿遵照命令带着百宝来到一处厢房，让他在这里休息。
这一路上，原本百宝还忐忑真卿会再跟他说些什么，但真卿一句话也不说。
说实话，就算真卿真的谈起了阳生的学问，他也未见得就答不出来。毕竟他曾经跟阳生的大长老远迩安打过几次交道，从他手里拿走过不少书，现在都放在虚空眼内，只要他愿意。他能轻易地从虚空眼中得到书中的信息。
但真卿就一直都没说，直到把他送到厢房后才冷淡地说：“王府简陋，只能委屈圣人在此休息，明日一早真卿会亲自请圣人前去为郡主施法。”
百宝点点头，便直接推开门进去。按照一般人来说，至少也应该对真卿的话客套一下，说些“无妨”或者是“先生言重了……”之类的话，但百宝并无如此习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在人类看来是不甚礼貌的。
这时真卿作揖作告退态，忽地问道：“前段时间真卿问贵宗时，贵宗门人说圣人遇到了难题，因而闭关。真卿不才，也想知道圣人所遇难题是什么？”
百宝愣了一下，没想到真卿会突然整这一出。毫无疑问，这家伙分明是在有意试他。
他细想了一下，想起那个醉汉问他的问题。
“哦，就只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无聊的问题？”
“是啊，我那天正巧路过大江，忽然想到若这汤汤流水非要截断的话，该是用些什么才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一时想不清楚，就去闭关了。”
真卿笑了，“确实是个无聊的问题。”
忽然他目光凌冽，说道：“汤汤流水，自然无穷，以有穷截无穷，圣人此问，可是逆天理？”
果然这小子不死心。
百宝就知道他会继续发难，好在过来前他把醉汉扶到房间时，除了从他那里得到腰牌外，还拿到了一本书，是这醉汉手写的书，现在正巧派上了用处。
“三宗道门以天理为法，但人性善恶，究竟自然为善，还是自然为恶，无人可知。倘这汤汤若人性，善恶一念之间，无穷无尽。阳生说断，就不该顺其天理善变。人性粗陋，若是顺天理而不闻不问，之于野兽合乎？”
这下轮到真卿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拱手说道：“是真卿粗鄙了。”
百宝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以真卿拙见，圣人的答案可是冰封而断？”
话题延续至此，百宝逐渐放松下来。他学着那时醉汉的口吻道：“凝冰而断，不过一时，世间温度变幻无常，再坚固的寒冰也有融化的时候。”
真卿闻言，眼珠再度转动几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难。”
“那就把两个桶给它装起来，这样不就断了么？”百宝说着便笑了。
真卿先是一愣，然后也跟着笑了。“水之无穷，若桶亦无穷，以无穷截无穷，而非有穷截无穷，圣人智见。”
我的天，老子才没想到这么远呢。百宝只当自己是在瞎扯罢了，果然只要挂上“名人”的马甲，说句废话都有人帮忙扯出道理来。
好不容易送走真卿，百宝还来不及高兴，心里却是隐隐地忧虑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安顿在瑞红楼的醉汉，那家伙极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阳生老大，圣人江无方。要是他酒醒过来的话，自己的身份怕是一下就被识破了。所以明天必须速战速决，赶紧带着沐雪非离开才是。
第二天一大早，真卿就按照昨天的约定过来请百宝。将百宝带到沐雪非的房间内后，百宝借口阳生秘法不能被旁人看到，让真卿等人通通出去门外等候。
沐子敬和真卿很快就答应了。看到真卿答应的干脆，百宝心想是昨夜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质疑自己了。
沐王爷和真卿出去后，百宝总算再度得到一个可以单独面对沐雪非的机会。
看着熟睡中的沐雪非，摆在百宝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直接将她带走，第二就是暂时用咒术延缓魔魂觉醒。只要魔魂觉醒暂时终止，沐雪非就会再次回到人类的姿态，之后再找机会把她带走也不迟。
因为天火的存在，现在直接带走机会不大，所以他更多地考虑第二个方案。只要沐雪非变回平常的人类女孩，到时再说服人类放弃换心，自然可行。
正当他准备出手的时候，忽然发觉屋内出现了他人的气息。
“谁？！”百宝警惕地说，心里不由得一紧。
他回过头来，看到身后正站着一个白衣男人，不禁瞪大眼睛。
这来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那个被他留在瑞红楼的醉汉！
此刻的醉汉早已酒醒，只见他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身后，毫无表情的面容平静得像一面湖镜，唯有双目灼灼有神。
“你……”百宝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不，见了神一样。
“江无方。”白衣醉汉简单地说明身份。
百宝退了一步。果然就和他猜的一样，这家伙就是真正的阳生圣人，江无方！
尴尬的是，现在百宝的样子就是江无方的样子，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在照着镜子。
百宝想说些什么，但江无方率先开口了。
“我知道你的目的。”
百宝的脸色极为难看，他想过江无方会过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他来前特意给他喂了迷药。如今看来，难保这根本就是江无方为他设下的陷阱。
“你是故意引我来此的？”
江无方点了点头。
百宝感到不可思议，按理说他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之前无论是魔兽袭击天泽猎场，还是派亭雨侍进攻沐王府都是由他通过通灵术召唤而进行的，他本人并没参与，这江无方是怎么发现了他的？
“你怎会知道……”
“你是指你的身份？”江无方上前一步，仍旧是面无表情，他的话冷冷的，像是含着冰吐出来的一样。
“不止如此，我还知道她的身份。”
说着江无方手指熟睡中的沐雪非，这个年仅六岁的女童还不知道将要摆在她面前的会是怎样的危险。
而这句话同样让百宝感到了深深的危机感，眼前的这个男人定然是知道了什么。
“她不是一个人类。”江无方眼勾勾地看着百宝说。
此言一出，原本还在担忧的百宝，内心所有的搏动瞬间暂停。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眼神沉下，身上隐隐散发出杀气。
百宝突然的变化令江无方皱了皱眉，但并没令他太在意。他依旧用着平淡的语气说：“我一直都在追查着你。我曾四方游历，只为了寻找传说中世间灵气的结晶，也就是元晶。但元晶产生不易，往往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才会出现一颗。而在出现元晶的地方，往往又是腥风血雨。”
说着江无方将右手平放，缓缓打开，露出其中发着淡蓝色光芒的晶石。
百宝抬起眼睛，发觉江无方手中的正是元晶。
“欲望带来争夺，而争夺带来战争。这一路追寻，那为争夺元晶而留下的遗迹遍布大陆，像是大地的伤疤。而在这杂乱且众的遗迹中，却都藏着同样的东西，一把银尺，亭雨侍的银尺。”
江无方在继续说他的原由，从元晶再说到亭雨侍的时候百宝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连起来了。
“这些遗迹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中，有的超过了万年。断掉的刀和主人留下的残骸还在，只是都已死去。亭雨侍也死了，但她早就死了，能指挥她的只会是一个真墟后裔。”
终于，连起来了。
百宝沉住气，并没因为江无方的话而慌乱。一路来质疑他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
他反问道：“你一个人类，找元晶做什么？”
“不怎样，只是一时去想，想不通，便去做了。”江无方将手中的元晶收回，淡淡地回答。
“追寻总是有收获的，正如魔族利用元晶的真相只是因为元晶能融入魔族的魔魂中，直接化为能量源泉。魔族运用魔力需要借助魔魂的力量，而元晶正好能修复魔魂，令施法者始终保持不败的境地。魔族人就是因为这个，才对元晶如此痴狂。”
“你说得对，这就是我要寻找元晶的原因。”百宝摊开手，很干脆地回应。
“我承认，亭雨侍是我召出来，元晶也是我抢的，但我作为一个魔族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也值得阳生圣人这般追查？坦白说，我这次到放天城来，也是为了元晶而已。”
“呵……”江无方冷笑，“你以为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自己身上，就能为她洗脱干系么？”
百宝沉默不语。
“争夺元晶十分凶险，如此不顾安危可不像懦弱君主后裔的作风。更何况，我从未见过有人花费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时间无休止地去寻找元晶，参与元晶的争夺，而这个人还是懦弱着称的真墟后裔。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开始怀疑你的目的。”
“你真好笑。真墟后裔怎么了？真墟后裔就不能去争夺元晶么？我喜欢元晶，不行么？”百宝面不改色。
他的话里不认输，内心却是暗暗心惊。不知是说江无方太过无聊，还是太认真，居然真的调查了他多年来无休止地寻找元晶。
元晶的产生具有偶然性，并不会固定出现在某处，即便是以灵气鼎盛的所谓灵脉也只是概率更高的问题罢了。所以对于大多数魔族人来说，与其满大陆去寻找，还不如自行修炼来得快。坚持数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去寻找元晶的人更是毫无必要。
而百宝呢，不只是江无方口中的数千年，上万年的问题，而是整整一百万年。
听到百宝的争辩，江无方只是摇头，淡淡地说：“让懦夫变得勇敢的不会是欲望，而是守护。”
百宝闻言愣住了。
“如果元晶真正要修复的魔魂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么就算是身为懦夫，也一定会豁出去的吧。”
百宝没有说话，他的眼珠在眼中定住，微微颤动，嘴角紧绷着，原本握紧了的拳头更加用力攥了攥。
“我很早就不在闭关了，只是沐雪非郡主的心魔令我感到蹊跷，我便躲起来等待。直到亭雨侍出现，令我意外地回忆起当年所一路追查的真墟后裔。而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江无方这时走近百宝身边的台阶，随意坐了下来。他注意到百宝身上散发的杀气在刚刚退散了，气势一直在转弱。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百宝斜着眼睛看他。
“你记不记得，亭雨侍最后被天火击败所留下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愧疚的眼神，而且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
百宝怔了怔，想起来亭雨侍被天火用大火烧成灰烬时所留下的眼神。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江无方就已经盯上他了。
“但我那时还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从郡主身上得到些什么，所以我把腰牌给你，想看看你到底会怎样。”江无方说着话，不时抬起眼睛瞄了喵百宝的反应。
见到百宝静静地站着，眼神呆滞。
“那时候，你在难过……就像是在面对一位故人。很重要的故人。能成为一个魔族重要故人的，大概也不会是人类吧。”
百宝原本无神的眼睛忽地抬起，心里一片骇然。他望向江无方，差点忘记这个男人掌握住了沐雪非的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百宝身上杀气复燃，比之前更盛几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百宝冷冷地说。
江无方眉头皱了下，“我信。”
“但杀了我，你们也逃不掉。一旦郡主并非人类的消息传出，哪怕是天涯海角，你们都难逃厄运。”
这时江无方微微抬起眼睛，与百宝对视到一起。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接下来我会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答完之后，我不会再阻拦你们，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你们的事。”
百宝的双瞳慢慢放大，显得有些惊讶，毕竟江无方的提议很突然。他快速想了想，诚然若选择直接动手，风险很大。
江无方设下陷阱，必有其目的，不如先顺着他的意思，再谋求出路。
“你问吧。”
百宝应得干脆，江无方斜着眼睛看他，半眯着。“不再考虑一下？”
百宝摇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命。”
他说的实话，他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什么高风亮节，没有什么誓死不渝。能够活下去，能让他们都活下去就足够了。
这一点倒是和阳生道所推崇的“贵命”之说颇为巧合，令江无方不由得发笑。
“第一个问题。现在的郡主不是郡主，而是一个被复活过来的人，对么？”
百宝瞪大了眼睛。
虽然有所准备，但江无方的问题却一下就击穿了他脑海里盘旋着的数套说辞，直达其灵魂深处。
一直以来，即便有人知道他在收集元晶，但从未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真正的复活”是对死亡规则的最大挑战，除了懦弱君主，没人知道这是可能做到的。但现在，这位人间的阳生圣人一开始就猜到了。
百宝噎住了，脑海一片苍白。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江无方提醒他。
百宝微微抬起眼睛，眼珠在眼眶内颤动，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红色。他知道自己可以回答不是，但对他看来已经没有必要，江无方能怀疑到这里，并不单纯是脑子一热。
“是。”
百宝几乎花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个字，背脊贴着单衣短瞬间被汗水湿透，额上隐隐透出筋络。
江无方感觉到这扑面而来的杀气，但他只是侧过脸去，眼看着纱帐内的娇小却朦胧的身影，眼神微动。
他站起身来，拾上台阶，缓步走近纱帐，那双冰冷的瞳孔下出现了久违的温度。
与其说是复活，倒不如说是轮回，将沉睡在地狱的亡魂带出来，超越规则走过奈何桥，最后还魂人间。
非常不可思议。
只是，不知她会否还保留着当初的记忆。若是记得了，会怎样？若是记不得了，又该怎样？
但不管如何，百宝都成功了。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江无方轻声叹息，然后侧过脸去。
“她曾是……你的妻子么？”
“是。”百宝继续回答，既然已被拆穿，无论他是否愿意，都无济于事了。他发现江无方问的问题早就在心中有了确定答案，只是为了让他肯定罢了。
这样的局面令他实在被动。
听到百宝确切的答案后，江无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他问时就已经知道的结果。因为如果不是最爱的人，谁愿意去花费这漫长的岁月去重复一遍遍这危险而无聊的工作呢？
他合上眼睛，回忆起最初发现银尺的时候，为什么这件事偏偏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因为一份希冀。一生绝情的阳生圣人，因为那一份希冀，困扰了自己许多年。
如今，希冀变成了现实。魔族人的凶残形象在此刻竟变得温情起来。
但他回不去了。
他看着年幼的郡主，不自觉地摇头，内心在此刻浮起一阵悲伤之感。
他低声说着话，又像是在心里自己问话：“原来，或是魔域的人，或是人间的魔……”
百宝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正诧异着，江无方突然转过头来盯着他看，那双冷漠的眼睛现在已经变得迷离，又仿佛像是一位渴望得到教诲的学子的殷切念念。
“为了这一刻，你用了多少年，一千年？三千年？一万年？还是……十万年？”
百宝躲过他的眼神，恍惚间觉得这个家伙又像是变回了那个醉汉。
“你只让我回答是或者不是，所以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你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了，该履行承诺了。”
百宝说完后，江无方就落入沉寂中。
过一会儿，他的表情重新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会履行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