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良心说?
姜南清楚,周游这是有备而来。证据当前,倪女士的黑料是洗不白了。现在最聪明的应对,就是矢口否认,用震惊又无辜的姿态与倪女士切割。
只要在镜头前表现得足够真挚,这次事件非但不会成为污点,反而会为她带来更多的流量。
这样做一点不难,良心也不会痛。毕竟,她是真的不知情。
她张了张嘴,薰衣草的香气过于浓烈,如一团湿棉花堵在嗓子眼里。
手指死死抠住玻璃柜台,阳光从窄门射进来,灼烤着她的手背;周围人窃窃私语,更多的手机举起来,如刑场上林立的枪支;最近的一块屏幕蒙着细密水珠,照见她发红的眼尾,像朵被暴雨打蔫的野蔷薇。
各种细微的感知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她的答案。
“喀拉”一声,柜台突然被拍响。
倪女士挺直了腰背,拿着手绢擦拭手上的精油。她的动作优雅细致,仿佛面对的是一群慕名而来的观众,而非审判者。
“大家静一静,听我来讲。”老太太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游的手机镜头。
周游冷笑:“嚯,老骗子要开始表演了?”
下一秒,冷笑僵在了他的脸上。
“你说得对。”倪女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一九九四年以前,我在上海的确没有合法身份,也的确因为资历造假被拘留过。这些,都是真的。”
围观人群发出窸窣响动,举着手机录像的游客往前挤了半步。姜南想要阻挡,却被枯瘦的手指攥住手腕。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不要说话。
“但是,这些和姜南没有关系。”倪女士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没有利用我,也没有编造什么故事。是我,是我利用了姜南。”
周游的手机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脸色变了又变,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把错揽上身。围观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倪女士身上。
“这小姑娘什么都不晓得。”老太太抬手,替姜南捋了捋蓬乱的刘海,“她是个好孩子。在乌鞘岭,我高原反应倒在路边,是她救了我。我晓得你们网红都要什么流量,才有钱赚,就同她谈条件,哄她给我当司机,帮我找女儿。是我对不起她,是我骗了她。”
“女儿?”周游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别编了,你一辈子未婚未育,哪来的女儿?”
“我真的有个女儿。”倪女士平静地说,“老母亲去世后,我在家偷过两回证件,不是为了卖我和姐姐共有的房子,是偷自己的身份证件,想来新疆找我的古丽。你找邻居打听得不够清楚。我可以把外甥的电话给你,你去问一问,我是不是早就签好文件把房子留给了他们。”
周游的脸色越发难看,举着手机笑得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还想说,你真的是知青?”
“我是支青,支援边疆的支。”倪女士声音坚定,“我是1964年到新疆的,比知青还要早两年。农一师七团还有我的老战友。”
“派出所……”
“派出所没有我的返城记录,因为我当了逃兵。”倪女士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在七六年就私自回到了上海。当时政策根本不允许我们回来,所以我成了黑户。年轻人,你多查一查就会晓得,那些年有六七千人同我一样,偷偷留在上海。”
“这个我晓得。”一个游客突然道,“三六九嘛,我爸妈就是。”
这是个口音明显的上海爷叔,他对周围人解释道:“我爸妈就是农四师的,八二年带着我和我姐姐偷偷回上海,都没有户口的,找不到正经工作都是干临时工。九十年代才准许上户口,还要写保证书,不向政府要工作,要房子。后来每个月会发一点补助,三百六十九块钱,所以老上海都管这拨人叫‘369’。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晓得那个时代的苦哟。”
围观的人们摇头叹息,纷纷露出同情的神色。周游举着手机,似乎还想说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帕不是坏人!”
周游轻蔑地扫了一眼:“小孩子个屁!每个给糖吃的外地人,你们都叫阿帕。”
小巴郎不服气地挺起胸膛:“阿帕不止给我们吃糖,还给我们讲故事,唱歌,教我们读书写字。我们都喜欢阿帕!”
阿卜杜拉大叔挤进人群,用手盖住周游的手机。他胖乎乎好脾气的老婆朝周游脚边啐了一口:“欺负老人的家伙,心眼比馕坑灰还脏!”
徐姐领着几个工人在店外疏散人群,一边朝人手里塞薰衣草花束,一边和和气气地说:“话已经讲明白了,谁是谁非,相信大家都分得清。这是阿孜古丽的一点小小心意,要是愿意帮忙,请在你们的旅途中分享薰衣草奶奶的故事,她一直在寻找她的古丽。”
“年轻人,你走吧。”倪女士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威严,“趁着年轻,去找点正经事做。不要再纠缠姜南,也不要再纠缠我。”
周游的脸色铁青,悻悻然地瞪了姜南一眼,转身挤出了人群。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小店恢复了安静。姜南僵硬地站在原地,心里仍然沉重得压着块巨石。
“囡囡呀,”耳边飘过很轻,很轻的一句,“对不起。”
她还来不及回答,身旁的人突然萎顿倒下。
姜南将永远记得这个慢镜头:手绢先落地,接着是簇新的艾德莱斯绸缎披肩,上面还沾着紫色的小花,最后才是轻得像枯叶的身体。
救护车呼啸着穿过花田,她一路上攥着老太太冰凉的手。旅途中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交织成此刻无比复杂的情绪。
她惶恐,她担心,她愧疚,她也为被欺骗而委屈愤怒,更多的确实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个蜷缩成一团的老太太,承认自己是骗子,利用了她。
其实,这才是最大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