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是在锦徽第一天上课当晚感觉到她的一丝不寻常。
他有睡前给锦徽念书的习惯,以前的锦徽愿意听,有时听不进去也会主动与易舷说不听了,然后两人盖被子聊天。但是当晚易舷还未上床只是刚拿起书,锦徽就让他今晚别读了。
她趴在床上看一本中英文双译的小说,双脚翘着,散开的长发铺在她的背上,如果不是易舷挡住了灯光,她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以后你都不用帮我读书了。”锦徽说。
“为什么?”
“邹老师说,听英文读物没有用,我应该自己看。”
易舷才反应过来这位邹老师是谁,放下书说:“他还说什么了?”
“邹老师说学语言最好的方式是敢说敢对话。”
“我可以陪你对话。”
“不用。邹老师说他会陪我练习。”
“他怎么陪你练习?”
“就像是英语课堂上,老师和学生沟通对话,通过提问或是聊天。我今天试了一下,效果不错。”
邹老师说这邹老师说那,易舷快被气笑了。
“这位邹老师话很多啊。”
锦徽听出易舷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双手撑着下巴抬眸看他:“他是老师嘛,说的话肯定有道理。”
“不是所有老师的话都有道理。”
锦徽坐起来疑惑道:“你对邹老师有意见?”
“没有。”
易舷掀开被子,力气用得大了些掀起锦徽放在床上的书,书页被翻乱了。
锦徽还没来及得放书签,看到被易舷弄翻过去的书,气鼓鼓道:“我的书被你翻乱了。”
“翻乱再找回来。”易舷躺到床上直接给锦徽一个背影。
无理取闹。
“这是邹老师特意给找我的书,很珍贵的。”锦徽彻底不开心了。
同样气结的还有易舷,他哼笑:“第一天上课就能找到为你量身定做的书,不愧是女高的老师,真会揣摩心思。”
这话可是碰到锦徽的底线了。锦徽再迟钝也听出易舷对邹正川的轻视和不屑。
“易允谋,他是我请来的老师,不能这么无礼。”
易舷坐起来面对锦徽气得顶了顶牙齿,锦徽偏头不看他,他就伸手把她的脸转回来让她好好看自己。
锦徽瞪他一眼,头偏不过去眼神就偏走还是不看他。
易舷胸中的这股火难压,自觉比锦徽大了很多岁,不能与她斤斤计较。想到丁叔今天向他的汇报,当下忍不住脱口而出:“男女同室关门授课,难道就是有礼?”
锦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问:“你是在侮辱我?”
“我是信不过他!作为一个女校的男老师和别人家太太的家教,他如此没有分寸。”
锦徽拍掉他的手,胸口气地起伏:“你更想骂我没分寸是吧。”
易舷没有这个意思。
锦徽很难过,甩开易舷:“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了。”
锦徽委屈的咬着唇里肉,她拿书下床用同样的话回易舷一句:“不是实名夫妻何须关门同室。”
说罢,锦徽捞起床边的外衫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吵架,床头吵架立刻分居。
易舷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不与锦徽低头,锦徽更是倔强到与易舷不相见。
锦徽的课照常上,易舷的班也正常上。没有早上太太目送先生上班,也没有饭桌上先生听太太说乐事。到了晚上一个睡书房,一个睡卧房,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
时间久了,易公馆里的人察觉出不对。奈何两位祖宗都不惹,无一人敢劝说。
这日邹正川又来授课,授课地点选在了花园。
如今深秋近,风微凉,锦徽的手指已经凉的泛红。
邹正川看见了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徽儿小姐不如回去书房授课?”
今天易舷在家与孙明黎和几位经理在议事,锦徽不想碰到易舷。
“没事,我想在外面上课。”
叶枝送来披风,锦徽不记得自己要了披风。叶枝一边给锦徽披上一边说:“是姑爷让我送来的,怕小姐着凉冻着身子。姑爷马上要去百货公司巡视,小姐要是想去可以一起去,不想去可以与邹先生回到书房继续听课。丁叔准备了果汁,都热好了。”
锦徽听前半句无动于衷,听到后半段有热好的果汁心思顿时活泛了。
楼前停着两辆汽车,易舷等人出来直接上了车。两辆车经过花园,从锦徽的不远处路过开往大门外。
锦徽不再执着回到屋子里,丁叔准备好的热果汁已经放在书房。邹正川正要关门,锦徽说:“门开着吧。”
邹正川说了一声“好”,继续刚刚在花园里没有完成的课程。
锦徽喝果汁,邹正川喝咖啡。
咖啡是锦徽不小心煮的。
早上她听说易舷会在家里会客,习惯性去煮咖啡,咖啡煮到一半想起来自己与易舷冷战呢,直接撂挑子不干。仅仅过去五秒钟,她又回来了,心里想得是不能浪费丁叔一早出去买的新豆子。
叶枝送咖啡进来,锦徽介绍说是她提前煮好的。
邹正川尝了一下虽然没有明说咖啡的味道怪异,而是告诉她该如何改进。锦徽心不在焉,但还是记下了改良方式。
待到课程结束后,她开始研究增进咖啡手艺的办法。
她喝到尝不出味道就给叶枝尝,叶枝的舌头失去味觉就拉丁叔过来,最后所有的下人都被轮了一圈儿。
“太太已经很晚了,再喝下去咱们就要睡不着了。”厨娘半开玩笑的说。
锦徽一看时间可不是很晚了,为了研究咖啡她连晚饭都没吃。
易舷是在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他今天心情很差,百货商店的经理人因为一点小错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又去了公司,顶着一张臭脸要所有人陪他加班。
有人问孙明黎缘由。
孙明黎也不能说先生和太太吵架了。
前天易舷让他暗地里调查邹正川,没查出什么黑料,反而证明邹正川是个勤学上进、知识渊博、人缘特好的教育从业者。唯一一个的黑点也只能是他因为学费不够从英国退学,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易舷与锦徽生闷气是因为锦徽为了邹正川与他计较,更多的易舷对邹正川没有可以赶出易公馆的理由。而最让他在意的是,自己居然还在为锦徽生气,这完全超乎他的意料。
他不喜欢自己不受控的心思。
易舷回到易公馆闻到了浓郁的咖啡味道,听丁叔说完才知道今天锦徽又听邹正川的话去研究什么咖啡。他没多说什么,问锦徽在不在卧房,听到锦徽今晚还要继续住书房后,易舷气地笑出声,转身回卧房去了。
喝多咖啡的锦徽失眠了,躺在榻上看窗外的夜色。
书房很闷,锦徽披上被子开窗。
窗子正好对着庭院的梧桐树,树下是停了一会儿的汽车。
锦徽早就听到汽车回来的声音,易舷回来了,还是没有来找她。这几天锦徽被他的态度搞得魂儿都快坐不住了,自己何时受过这般冷落?只要易舷肯主动给自己一点台阶,她肯定是会下的。
这个家伙太小气了。
第二天锦徽是顶着黑眼圈从书房出来的,天刚亮时她勉强睡下,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餐桌上,易舷用过的餐盘还没换下,喝光了的牛奶杯旁放着他习惯看的报纸和杂志。锦徽拿过报纸,随手一翻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则招聘广告。
沪城商会在招秘书。
招聘条件极其苛刻,有年龄、学校、专业、语言限制,还有笔试、面试的多方考核。条件苛刻但给的薪酬很高,非常有诱惑力。
厨娘送上早餐,锦徽喝了一口牛奶。丁叔正好从旁经过,锦徽问丁叔:“沪城商会最近有什么活动吗?”
丁叔回答:“有一家德国工厂要开业,先生一直在忙这件事。”
锦徽轻咳了一声,很不自在:“我又没问他在忙什么。”
丁叔笑了没有再说话。
锦徽说:“一会我要用车去司令部,帮我安排一下。”
“好。”
锦徽去司令部没有什么大事。
是覃城有将领到沪城任职,秦霹雳托他帮忙带点覃城的零嘴,秦煜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又担心糕点坏了,让锦徽过来取一下,兄妹俩好久不见顺便在司令部吃个午饭。
秦煜的办公室又大又宽敞。
屋内的烟味很重,锦徽换上她带来的花插进他桌上的花瓶里。
叶枝帮忙换上里面休息间的被褥,上面浓郁的烟草味,闻着让人恶心。
开窗通风了好一会儿,屋内的怪味道才散出去。
锦徽扔掉秦煜衣架上的白衬衫,不知道他是怎么穿的,袖口居然被烫了一个烟洞,这还怎么穿。她让叶枝用外面的公用电话给百货商店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两件新的过来,账记在……
锦徽眼睛一转:“易允谋身上。”
秦煜终于从繁重的会议上脱身,回到办公室看到过分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停在门口抬头看门牌确认是他的办公室没错,才迈着大步子走进来。
“哎呀……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小徽儿最好……”
正在给秦煜叠衣服的锦徽白了他一眼:“你这么放荡劲儿和谁学的。”
“不是学的,是不收敛了。”
秦煜往沙发一躺,双腿要往茶几上一放,听到锦徽啧了一声,腿还没放上去呢直接绕了一圈重新踩在地上。
“是有几分人家太太的样子了。”
“我为什么非得是人家太太,就不能是你的表妹?姨母姨父的外甥女?你还可以说我是百货商店的大股东,金台女高的校友,或者是外面盛传的大慈善家!非得与易允谋挂钩?”
秦煜惊得下巴都快合不上了,偷摸问叶枝:“她吃多少枪药?”
叶枝偷偷摆手示意不可说不可说。
锦徽把手里叠好的衬衫往衣柜里一扔,秦煜可怜自己的衣服成了锦徽的出气筒。
他连忙哄:“我的好妹妹,你怎么生这么大气?”
“我没有。”锦徽继续叠他的衣服。
“是不是易舷欺负你了?”
想到这,锦徽又把手里没有叠完的衣服随意扔到衣柜了。
秦煜一看这是真的了,转身去拿枪。锦徽全看在眼里,喊他:“没有。他没欺负我。”
“那就是惹你不开心了。”秦煜已经拿到枪要调集人马出征易公馆。
锦徽喊他:“秦雨时!你杀了他要我做寡妇吗?”
“死了一个丈夫就会有第二个,他易舷算个屁。”
“第二个是苏璜就算了?”
秦煜果然不动了。
与易舷相比,苏璜还不如屁呢。
锦徽拍秦煜的手,秦煜把枪放下。
“你是家里的小心肝,不想你被别人欺负去了。”他说。
锦徽被逗笑了:“还小心肝,这是在哪里学到的乱七八糟的词儿。”
秦煜看见锦徽开心了,放弃刚才的气势汹汹。
锦徽实在看不下去衣柜里被自己随手扔的散乱的衬衫,拿出来重新叠:“我听说德国的工厂要进沪城了?”
提到这个秦煜深深叹出一口气。
“是啊。”
有条约声明,外国人可以在中国投资建厂,有理有据,谁都阻止不了。
“原来的工厂老板烂赌、抽大烟把工厂搞破产了,商会有人要低价收购。没想到签约前一天,被罗尔插一脚高价把工厂收购。这个工厂不一般,以前是做枪支弹药的。里面的机器先进,工人熟路,只要德意志派两个设计师来,这个厂子直接可以启动了。”
锦徽听得心惊,军工机械厂居然落在德意志人手里。
“为什么不提高价格买回来呢?”锦徽问。
秦煜看了一眼单纯的妹妹:“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有钱说买就买呀。”
锦徽忽然想,她买也不是不行,大不了倾家荡产嘛。
“然后呢?”锦徽问。
秦煜说:“你丈夫不是和罗尔关系不错嘛,没想到被罗尔摆了一道。罗尔暗地里支持本国人到沪城做生意,你丈夫就明着卡他。翻出以前工厂的合资明细,里面清楚记着数十家沪城企业的参与记录。德意志人可以把工厂开起来,前提是把这些人的账还清。”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罗尔现在天天和你丈夫谈,甚至苏璜也参与进来,说什么为了两国交谊各退一步。这不玩呢嘛……”秦煜烦苏璜已经烦到天上去了,“让你丈夫退一步,这不就是让整个商会被罗尔压一头吗?你丈夫能咽下这口气?宏鑫公司是最大债主,他能吃这亏?”
锦徽的小脸一皱。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人欺负易舷?
“我不跟你说了。”锦徽起身要走。
秦煜拉住她的衣袖:“说好一起吃饭的。”
“下次再和你吃。”
锦徽这次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