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冲刺锦徽的鼻腔,她闻着恶心,为了能第一时间知道手术室里的消息,她憋着不让自己呕出来。
杭瑾是这台手术的主刀大夫,术前杭瑾告诉锦徽她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伤者无事,但她会尽力做到手术成功。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锦徽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一双黑色皮鞋出现在她视线里。她渐渐抬头,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
她哭了,曾经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哭的锦徽,哭过了。
易舷第一次见到锦徽哭,他有些束手无策。他不知道手术里躺着谁,他不知道锦徽为什么要为那个人哭,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是锦徽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很哑:“你来了。”
“吓到了?”
锦徽没有反应。
易舷要带她回家,锦徽不动。易舷说:“我派人在这盯着。”
锦徽摇头。
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喊了一个名字,锦徽唰地一下冲过去。
易舷听清了那个名字,佟云争。
锦徽的前未婚夫,她的心上人。
护士要佟云争的家属签字,锦徽拿笔的手在颤抖,笔尖未落到纸上,笔就被易舷抽走了。
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易舷拉锦徽的手腕,这次没有询问而是直接带她走,锦徽的手腕被扯得疼。她不同意对易舷摇头:“你先回去,我再等等。”
易舷还算有耐心:“这么晚了,你在医院不合适,我会叫人看着。”
“他马上就要出来了。”
“徽儿。”
“易舷,你让我等等,好不好?”
锦徽的哭腔那么柔,那么可怜。
易舷不可置信地看她,她的眼圈又开始泛红,难不成又要为佟云争哭一次?他无力地脱开手,眼看着锦徽立刻跑回去问护士手术成功了吗?
易舷看她为佟云争急得跳脚,看她抱住头不知如何是好。自始至终她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她念着的只有佟云争。
易舷没有等她,确切的说,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身份陪她。
一个挂着合法丈夫虚名的盟友,根本抵不过她心心念念多年的心上人。
佟云争的手术很成功,肋骨断了两根没有伤及内脏,身上的伤大多是擦伤没有生命危险。佟云争被推进病房,锦徽要跟进去看他,被杭瑾拦住。
“这么晚你回去不安全,允谋应该来了吧,他人呢?”
锦徽的思绪全在佟云争身上,她没听清杭瑾的话,听到杭瑾问了第二遍才回答:“我不知道。”
杭瑾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接着说:“警察厅一会来人调查他的坠楼事件,顺便联系他的家人和朋友。你送他来的,应该会被问话。”
锦徽又是“哦”了一声。
锦徽的态度让杭瑾疑惑,她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锦徽终于回过点神:“他是我前未婚夫。”
杭瑾试探地问:“心上人?”
锦徽没有故意隐瞒杭瑾,点了头。
杭瑾瞬间开始为易舷默哀,就说闪婚不行吧,人家正主来了。
锦徽没有再说什么,她回病房看佟云争。
刚做完手术的佟云争还在昏迷,锦徽从他的头发看到脸颊,眼神流连他的五官再到他的下巴。
忘记有多少年没看到他了,应该有五年了吧。
他瘦了,五官更立体,气质也更凌厉了。
锦徽想摸摸他,想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人。手悬在半空,内心挣扎了不到一秒,缓缓收回去。
警察借用医院大厅问话。
锦徽下楼看见易舷也在,他正低头转着手里的戒指,没看锦徽一眼。
锦徽和丁叔是被依次问话的。他们的回答很简单,锦徽去商会找易舷,途经事发地点堵车,佟云争是突然从上面掉下来摔在他们车前。
至于从几楼掉下来的,怎么掉下来的,他们一概不知。
他们的话与当时其他目击人群证词一致,对于警察来说没有太多有用的价值。
警察走时已经是后半夜。
医院大厅没有什么人,锦徽走向易舷,易舷听到鞋跟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停到他的身前。
“回去吗?”易舷没有抬头看她。
“嗯。”
“不陪他吗?”易舷不死心地问。
锦徽没有回答。
不过片刻,易舷已经拉住她的手腕。那里在三十分钟前被他扯痛过,这会他的力气小了很多。
易舷不想听锦徽犹豫的回答,拉着她上了车。
这时候他终于理解,锦徽为什么不问程佩琳的事,锦徽为什么会对他敬而远之。
因为他们都没有立场问,因为他们之间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沟壑,无法填平。
锦徽回到家换洗之后爬上床,易舷已经换好睡衣坐在床上倚靠床头。中间隔着的枕头早就换了一个,上一个被挤压薄了,新枕头够大够宽,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易舷问她要听书吗?
锦徽说不要,她想睡觉了。
那一晚锦徽并没有睡好,翻来覆去,闭上眼都是满身是血的佟云争在看自己,她不怕,她心疼。
同样无法安睡的易舷一动不动地听锦徽所有的不安,听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听她小心翼翼到洗漱间换好衣服,听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
天才刚刚亮,她那么胆小还是选择一个人悄悄离开易公馆。
易舷站在窗边看她小小的影子渐行渐远,咬碎了牙。
杭瑾下夜班前做最后的病房巡视,被坐在走廊里的锦徽吓了一跳。
她窝在走廊的椅子上,抱着膝盖靠着墙睡觉,她睡得不安生,一晚上眉间都皱出来印子了。
杭瑾仿佛看到了二十岁左右的自己,为爱奔走天涯,也是这般执拗虔诚。
她没有叫醒锦徽,晃着手里的车钥匙准备回家拉老公睡大觉,在医院门口意外看到易舷。
这对夫妻是添了新情趣,组团来医院附近约会?
易舷看见杭瑾,两人隔着一个花坛,杭瑾没说话,眼神向医院方向一探,耸耸肩直接走了。
易舷按灭抽的第三根烟,没有进去,也走了。
他没法拆穿锦徽,没有立场。
锦徽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医院走廊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她的手边有一张纸条,是杭瑾留给她的,告诉她:你美丽的嫂嫂办公室有早餐,醒来记得吃。
锦徽会心地笑了。
佟云争是中午时候醒的,护士给他换了药,要他联系亲人朋友。佟云争谢谢护士,手撑着床艰难地坐起身,骨折的地方拉扯他的手术刀口,疼得他咬紧牙关,大汗淋漓。
一双白皙粉嫩的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谢……”佟云争的话没说完,抬头看见挽着发髻的锦徽。
佟云争惊讶,看着锦徽将自己重新扶回床上,她说:“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声音还是以前那般软软的,很贴人心。
“徽儿妹妹。”佟云争念出差点变陌生的名字。
锦徽对他微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的桌上,她坐下来,无名指上的绿宝石在她手上发光。
佟云争喝水的时候,锦徽端坐在那,一动不动地看他。
是旧人相见,在反复确认。
“是你送我到医院的?”佟云争问。
锦徽始终含着笑:“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佟云争对锦徽有亏:“当年我离开时对你不辞而别,很抱歉。”
“你确实需要对我道歉。”锦徽接受道歉,但不代表原谅。
佟云争抿了抿唇:“你现在……过得好吗?”
锦徽说:“很好。”
“他……你的丈夫对你好吗?”
“很好。”
“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你长大了。”
锦徽转着桌上的空水杯:“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佟云争苦笑:“没办法,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小孩子。”
锦徽否认:“十六岁,不算小了。我额娘十六岁都嫁给我阿玛了。”
佟云争的表情微怔,对锦徽的歉意更大。
“你过得怎么样?”锦徽问他。
“多国辗转,漂无定所。”
“我记得你当时说,一定要多出去走走看万千世界,你做到了。”
“走遍世界才会知道,家才是最好的。”
“想回来了?”
“嗯。”
“北平还是沪城?”
“没有留恋之地,在想会不会有留恋之人。”
锦徽毫不遮掩胸中的起伏看他,她的视线过于灼热,佟云争感觉自己要被点燃了。
从医院出来,锦徽看到了易舷。
他坐在花坛旁的长椅上,逗医院里的小猫。
锦徽不知道易舷从早上跟她到这,也不知道易舷在门口抽了三根烟走了又回来了。她只知道易舷迟早会发现自己偷偷溜出门,会猜到自己会来医院。
因为这里面的不是别人,是佟云争。
是锦徽没能留下来,她视为珍贵的人。
易舷听到声音,回头看她,向她点了点头。
锦徽这时候有了困意。
车的后座上,锦徽搭在易舷的肩头睡着了,他身上的味道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要好闻得多。
他们没有回易公馆,而是去了旭华饭店。
今天旭华饭店有巧克力小蛋糕。
易舷开了一间房,锦徽在这里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就有旭华饭店精致的菜肴和甜点。
易舷坐在墙角的沙发上,阳光照不进来,他处在黑暗之中,眼睛里只有光下的锦徽。
锦徽坐在床上吃着餐车上的食物,她的头发因为睡觉被易舷散开,光滑柔软的铺在身后。她很饿,吃得很快。昨晚到现在,一切好似梦幻,现在梦幻醒了,她回到现实。
温饱和床榻是这时候最大的现实。
锦徽吃完了,擦了擦嘴,推开餐车。
她看向昏暗的角落,易舷在等她说话。
她说了:“佟云争是我的前未婚夫。”
易舷知道,锦徽对他坦诚过。
“我还喜欢他。”锦徽再次对易舷坦诚。
“想回头找他?”易舷很久没有说话,一开口声音嘶哑。若是锦徽仔细辨别,还能听出里面的几分颓废。
“不会。”锦徽回答地很干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不留恋。”
易舷忽地笑了:“现在呢?你是想以我妻子的身份,喜欢另外一个男人?”
锦徽咬着唇内的嫩肉,她不否认自己的心里面还有佟云争的身影,但她无法承认自己对易舷的话毫无感觉。
屋子太安静了,锦徽能听清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她没有看上去这么平静。她因为自己飘忽不定的内心对易舷表示抱歉:“我知道你会很介意。你是可以提出离……”
“我不介意。”
锦徽“婚”字没说出来,易舷已经表态:“我们的婚前协议里并没有说不能喜新恋旧,你的心和人都是自由的。”
锦徽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她本以为自己对易舷掏心掏肺可以让自己心安,没想到面对易舷的洒脱她却涌现出一丝苦涩。
阴影处,易舷转动手指上的婚戒,无名指的戒指和食指上的疤痕,放在一起始终无法和谐。
易舷送锦徽回家,当晚他没有回去。
连续几天他都没有回来,除了每天孙明黎的一通电话替易舷报平安,锦徽什么都不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锦徽来往医院去看佟云争,无论晴天雨天,每天保证一个小时。
叶枝提醒锦徽,她现在过问机械厂的话都少了,不要忘记下个月机器入厂。
六月。
覃城传来好消息,覃军胜黎军败,北方政权掌握在覃军手中,杜横秋成为北边的王。
金台女高新一届的毕业生毕业,女孩子们各自奔放自己的未来。谷萍进入沪城大学学习文学,韩英坐船远赴日本留学。
锦徽和叶枝去送行,韩英与谷萍在码头拥抱惜别,相约毕业后以更好的姿态再见。韩英看向不远处的锦徽,锦徽点头,祝愿她有更好的明天。
佟云争出院搬家。经过他自述,他坠楼是自己不小心从三楼跌落,非人为非自尽,是一场纯粹的意外。这一次佟云争换了住所,对锦徽开玩笑说:“回到老宅不用担心从楼上摔下来了。”
六月下旬,沪中机械厂所需的设备漂洋过海全部安置妥当。
六月末,沪中机械厂开业大吉,沪城很多家实业老板前来捧场,罗尔更是亲自到场与锦徽商议未来合作的可能,锦徽没有应也没有不应。
易舷来了。
锦徽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易舷了。
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发现旁边的空位有睡过的痕迹,她立刻下楼去寻却不见他的身影。丁叔说易舷晚上会回来,天一亮就走。
锦徽做过熬夜等他回来的事,那是后半夜凌晨凌晨两点钟,他回来了,却在凌晨四点钟离开了。她涌现出莫名其妙的委屈,生了一股气喊他:“以后不想回来可以不回。”
然后……
易舷还是会在这个时间回,在那个时间离开,锦徽没有再睁开一次眼睛。
再见面锦徽有些尴尬,她很少与别人吵,但那次她觉得自己和易舷吵架了。她没有与别人主动和好的能力,易舷也没有,于是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商会会长是要跟新入会的老板站在一起的。报纸记者要拍照,两人站在两排人的正中间。
锦徽不会笑了,旁边有人提醒锦徽老板不要紧张不要板着脸。
可是锦徽就是笑不出来。
忽然她的手被旁边的人握住,十指交缠,锦徽感应到了自己的无名指和小指之间有什么东西很硬,她立刻知道,硬的触感来自易舷手上的戒指。
摄像师在倒计时。
锦徽的身子稍稍歪向易舷,她笑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摄影师提议再来一张。
锦徽还在笑。
第二天报纸刊登出来的照片中,所有人都很严肃,唯独锦徽笑得最灿烂。
然而在锦徽不知道的地方,易舷找到拍摄照片的摄像师,买下了第二张照片的底片。
照片洗出来,他剪掉所有多余的人,唯独留下了自己和锦徽。
那张照片里,锦徽笑得俏皮可爱,易舷嘴角微扬侧目看她。
世人眼里皆太阳,他眼中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