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
一边是放纵,一边是孤寂。
佟云争站在三楼的阳台,看楼下的车流堵塞。
悠扬的钢琴曲从他的房间流出,混入到街边外的叫卖声消失不见。
锦徽所在的车子在不远处龟速前行,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车窗后的身影。她的车子停在公寓楼下,街口的车祸按照演习的样子准时发生。
坠楼的路线已经预设好,楼下被清场,地面干净整洁,保证坠楼人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佟云争长腿迈过栏杆,脚跟撑在台面,双臂一挥不假思索地坠楼而下。
房间内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扑通一声之后伴随的是人们的尖叫。
佟云争倒在锦徽的车前,神色凝重间看到锦徽下车。她跪坐在佟云争身边,呼喊别人的帮助,担心地唤他的名字。
担架在医院的走廊里狂奔,佟云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半清醒半昏迷中抓住锦徽的手,他看见锦徽哭了,他知道他的计划成了。
心上人最刻骨铭心的回归不是站在对方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而是生命垂危之时,让对方亲手握住他流逝的生命。
用痛苦抵消喜悦,用害怕失去代替离别时创造的伤痛。
折磨才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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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舷推开咖啡馆的门,看到桌上空了的牛奶杯和果汁瓶。他刚一落座,锦徽对他抱怨:“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非常抱歉。”易舷由衷歉意,“临时见了一位客人。”
善解人意如锦徽,她没有真与易舷计较。趁着没有人看向这边,对易舷说别人的坏话:“他家新出了一个巧克力牛奶,特别好喝。但是新出的咖啡,难喝的要命。”
易舷的桌前已经有一杯咖啡,锦徽面前也有一杯,看样子明显是被喝过的。
易舷拿起锦徽面前的咖啡杯,转了一圈准备喝,杯沿儿还未靠近唇边,锦徽忙提醒他:“这杯是我喝过的。”
易舷没在意,直接喝了一口仔细品尝,眉头皱得紧对她说:“很难喝,以后我们不点了。”
锦徽被赞同,顿时得意起来:“我就说不好喝,你也这么认为吧。”
易舷点了锦徽爱吃的巧克力蛋糕,她爱吃这里最新鲜的蛋糕。有几次易舷打包带回易公馆,锦徽会乖巧地吃完随后评价:“很好吃,但不如刚出炉的。”
所以锦徽只要是馋了就会来咖啡馆吃最新鲜的蛋糕,顺便叫易舷下楼喝咖啡。渐渐的,这种见面方式成为易舷百忙之中难得可以休闲的时间。
易舷看着锦徽吃小蛋糕,问她:“你不好奇我见的人是谁吗?”
锦徽满眼都是小蛋糕,随口一句:“谁啊?”
“佟云争。”
锦徽吃蛋糕的嘴巴慢下来,好奇问:“你们认识?”
经历过锦徽信任危机的易舷没有瞒她:“认识很久了。”
“有多久?”
“民国元年,在云南认识的。”
“比我认识的还久呢。”锦徽发觉今天的巧克力蛋糕有点苦,她干笑两下:“所以他出事的那个晚上你会签你的名字。”
“我是不想让你的名字出现在上面。”
那是家属栏,而锦徽是他的太太。
佟云争是锦徽和易舷之间隔着的一堵墙。
即便锦徽表示自己不会回头,即便易舷可以在佟云争面前宣示对锦徽的主权。可这堵墙结结实实的隔在两个人中间。她是锦徽的情窦初开的心悸,是她不可替代的初恋。易舷自认战胜不了她的永生难忘。
易舷试探地问她:“你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吗?”
锦徽盯着手里的叉子,目光失神,她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不想听。”
她恢复吃小蛋糕的动作,还是慢慢地细细品尝的姿态,抬头对易舷笑说:“我们快点吃,一会儿电影就开始了。”
易舷最近一直在宏鑫公司和沪中机械厂来回奔波,锦徽要犒劳他,所以约出一个时间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是外国片,纯英文的片子,锦徽已经能看明白一半,剩下的一半还需要观影后由易舷讲解。
易舷是个很优秀的老师,用最简单话概括出锦徽看不懂的内容,锦徽顺便还能学上几个新的单词,回家抄在本子上,趁热背诵牢牢记在脑子里。
覃城那边形势不错。苏中景去世后杜横秋受了很大的打击,情绪低落,但是这与督军府无关。
秦霹雳没有外面传言那般重伤,不过以他的年纪就算是轻伤也是很难恢复如初。趁这个机会,他放权给儿子,为秦煜顺利接手亲军军队做准备。
苏璜子承父业,秦煜由父亲亲自教授。
最有希望接替帅位的杜隽却迟迟没有消息。
他回到覃城,继续做他的沪城少帅,少了可以说几句真心话的哥们,天天赖在上江理美的公寓。
窗户外,华灯锦绣。
杜隽看到并肩从电影院走出来的锦徽和易舷。
锦徽很开心,一边说话两只手一边在空中比划,有时候比划不对,易舷会勾住她的手指帮她比划。
杜隽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身后涂指甲油的上江理美说:“你要和我结婚吗?”
上江理美被杜隽没来由的一句话搞得愣住,她目光闪躲,心绪缠绕万般滋味最后归结于平静。
“杜少帅别拿我开玩笑,我可是你娶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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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十郎为代表的日本商会为了能够与沪城商会拉近关系,特意在琪安娜舞厅准备了一场社交舞会。
锦徽应邀之列。
其实锦徽很少参加舞会,她不会跳舞也不爱跳舞,所以舞会的场合她能不参加都不参加。听说易舷以前是舞会的常客,锦徽不真假,因为他们结婚后易舷很少去。
这次他们也可以推脱不参加,远山十郎像是有先见之明一样亲自到易公馆送请帖,请他们夫妻二人务必出席。
锦徽想,沪中机械厂加入商会后一直没有参与过商会活动,是应该多多配合。
舞会当日,锦徽穿了一套轻盈的丝绒舞裙,与易舷一同亮相舞会大厅,迎面遇到诸多记者的提问和相机闪光灯。
锦徽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被闪瞎了,一个黑影掠过,易舷挡在她的前面隔绝刺眼的光。
锦徽贴着易舷,心想远山十郎到底在搞什么?怎么突然出现那么多记者?
易舷应付了几个问题,带锦徽离开舆论的中心。正好碰到张开手臂欢迎他们的远山十郎,易舷直接推开他问:“想用这个方式将沪城商会和日本商会绑定?”
远山十郎一把拉过易舷,手臂要架在他的肩上又被易舷甩开。远山十郎摸了摸鼻子消减尴尬,看到易舷旁边的锦徽,与她打了个招呼,继续对易舷说:“没办法,今天我们公使也会来。他很想让我们商会与沪城商会拉上关系。我说不通你,只能通过媒体造势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远山十郎听不懂这句中国谚语:“什么意思?”
易舷懒得搭理远山十郎,拉锦徽离开。
锦徽经过远山十郎时,好意提醒他:“祝你平安。”
远山十郎更不明白了,喊着问:“蛇和象在中国是象征平安的意思吗?”
舞会上觥筹交错。
锦徽在易舷的带动下,小心翼翼地完成一支舞蹈。
她今天穿的西洋高跟鞋,踩了易舷好多次,“对不起”三个字快被说破了。
从舞池下来,锦徽沮丧:“我就不应该跳舞。”
易舷听着不高兴了:“你想让我和别的女人跳?”
要知道他们刚刚去跳舞,是因为有其他女人邀请易舷,是锦徽哼了一声拽他进的舞池。
锦徽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别的地方去,易舷跳舞很好,以前肯定和不少女孩子跳过。想着想着喉咙里冒出点酸味,不咸不淡地说:“去吧,我不拦着你。”
易舷满脑袋疑惑,二话不说,揽着她再次进入舞池。
锦徽偷摸制止:“我会踩伤你的。”
易舷用力,锦徽直接贴在易舷的身上。她的左手习惯性搭上易舷的肩,右手被他紧握着,脚步随着他的节拍再次翩然起舞。
“我承认,我以前与别的女人跳过舞。不过结婚后我的舞伴只有你一个,易太太再给我乱扣罪名,我就踩你。”
锦徽被易舷的威胁给逗笑了,她让易舷慢点自己快跟不上了,对他说:“覃城的舞厅经常举办舞蹈比赛,第一名的组合可以得到一束玫瑰花。表哥经常和不同的女伴参加,拿到第一名会把奖品送给我。你如果能去参加比赛,我不介意你的舞伴是谁,只要拿第一就行。”
易舷简直要被锦徽气死了,他用力捏了一下锦徽腰间的软肉,锦徽抬手就拍易舷的肩,一点都不退让。
“你让我和别的女人跳舞,还要我和她共享第一名的荣光。你怎么想的?”易舷罕见对锦徽抱怨,“玫瑰花我可以买给你。”
“买的不如赢的。”
易舷垂眸笑了,锦徽也跟着笑。
紧接着易舷倒吸一口凉气,锦徽都快哭了:“对不起,又踩到你了……”
舞会声乐纵情。
几支舞曲结束,远山十郎走上台讲了两句客套的开场白。
锦徽在台下走神,她的脚因为高跟鞋有点痛,半个身子靠着易舷,心想这个无趣的舞会什么时候结束。
接着远山十郎宣布今晚的重磅嘉宾,他大手一挥,指向门口的方向:“让我们欢迎他们。”
大门拉开,覃军少帅杜隽与弘城新任督军苏璜竟然一同走进会场。锦徽纳闷这俩人怎么会同时出席商会的活动,紧接着她看到了佟云争。
佟云争以在沪日本商会顾问的身份,正式亮相沪城。
他彬彬有礼意气风发,所行之处吸引不少小姑娘的侧目。
锦徽不可思议地站直身体,一只手忽然环在她的腰后。
易舷另一手插进西裤口袋,任场面如何喧闹,他皆岿然不动。
佟云争经过锦徽时,对她微笑点头。他走上台,杜隽和苏璜站在两侧为其站台。
这场舞会的主角终于登场。锦徽终于明白远山十郎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夫妇二人出席了,他要给佟云争一个面子,用易舷的出席给佟云争的出场贴金镀银。
现在的佟云争不仅是日本商会的顾问,他还是杜横秋和苏璜支持的在沪商业代表。与黎军打仗微微取胜的覃军终于意识到他们军火的落后。
锦徽没有闲情把所有的目光放在佟云争身上。
她清楚,易舷主动出局了。
在覃军内部理不清的烦乱之中,易舷最早理出头绪。他不再会是覃军的座上宾,他完完全全站在秦霹雳这一方。
沪城商界,兵家必争。
谁有沪城的钱,谁就有扩大军费的资本。
易舷是,现在佟云争也是。
舞会上没有再跳舞,大家举杯谈天,怀着各自的心眼相互客气试探。
来找易舷的人还是很多,此时此刻他们不知道佟云争的亮相意味着什么。明天过后,是沪城商会更团结还是跟许多人一起选择观望,就不得而知了。
锦徽绕过寒暄的人群走到门口。
门口摆放着来赴宴的签到名单。
应侍生问锦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锦徽向他借了一支笔。
她是以沪城机械厂老板的身份来的,她的名字在易舷的后面,她提笔补上了自己的姓氏,在后面标注了自己易太太的身份。
当罗尔提出与皇族权贵出身的她结交时,锦徽想过自己的出身或许不是那么不堪,这个姓氏应该会给她带来很多人际交往上的便利。
她不想与复辟沾上关系,不想成为被人谩骂不懂民族危亡只知混吃等死的八旗子弟。
她犹豫、挣扎,所以暂且搁置。
现在她忽然明白,她不是讨厌格格的称谓,她讨厌的是那个愚昧无知的王朝下的既得利益者。她不屑于与过去守旧为伍,但她忘了阿玛和额娘是打破守旧想要创造出新时代的第一批勇敢者。
大哥为了新时代付出生命,二哥痛恨这里的一切漂流在外。
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好。
现在拥有一切的她,就是自己最讨厌的既得利益者。
所以,想要打破混乱的时代,就要先打破自己。
这个她以为耻的姓氏终将会成为她的武器。
她想要秦家独占覃军鳌头,她想要易舷不再被动行事。她想要她守护的女高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的读书,她的机械厂可以成为真正意义的兵工厂。
她想要自己不愧对自己。
锦徽看向不远处的易舷。他在与远山十郎说话,应该是感应到什么,直接看过来,视线穿过攒动的人群与锦徽的视线碰上。
锦徽笑了,弯弯的眼睛里是易舷看不到的湿润。她拿起手里的果汁杯与易舷的香槟杯隔空相碰。
她喝下果汁,带着眼里释怀的热泪一起吞回肚子里。
她想要保护的人很多,她无法再接受失去任何一个人。
武器很沉很锋利,但锦徽拿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