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没有参加剪彩仪式,最热闹的场合里,这位大功臣走向下坡处的一棵大树下。
树旁边站着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帽子边沿大,盖住她半张脸。
李彦往石头上一坐,他还穿着工装,一会儿还要继续做研究懒得换。双手一拍,拍掉手上的灰尘开口说:“你可是最大的股东,不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女人说。
“我没兴趣,人多,太吵。”李彦更喜欢闷头做研究。
“我倒是有兴趣,但我不能露面。谁让我是那个神秘人呢?”
沪中机械厂最大的神秘人只有锦徽和派遣过来的李彦知道,这位神秘人除了上江理美还能有谁。作为商会会员,上江理美可以来到这凑个热闹,可惜这里的人不喜欢她这个日本人的养女,她又何必给锦徽添麻烦。
不远处的剪彩仪式即将开始,锦徽站在中央,拉陈太太站在她的身边。其余的人有机械厂的其他股东,也有其他商会的代表。
陈太太第一次握剪彩用的剪子,人高兴也顾不得什么了,自己开自己玩笑:“原来这把剪子这么趁手,我都没摸过。”
锦徽在她耳边小声说:“叶枝特意买来两把小剪子,怕咱们两个拿不住大的。”
还得是叶枝心细,能够找到符合她们手掌大小的剪子,不然她们哪能有合适的剪子去剪属于她们的精彩。
陈太太的心猛烈跳动,她环顾了一下,站在一起剪彩的人中只有她和锦徽两个女人。再往外看,凑热闹来的太太小姐们站在外面观望,而她站在少数人中,要拿着趁手的剪子剪下这段红绸。
礼花飞天炸裂,彩色的飘带随风飞向夜空,剪彩结束。
陈太太看向台下,商会会长、财务部部长、覃军少帅、日本商会代表,各国公使馆代表等这些有头有脸的男人们都在为她们鼓掌。她看向坐在第二排的陈先生,她的丈夫已经站起来为她倍感骄傲。
她还看到树下的上江理美,抬起帽檐的上江理美与她对上视线。上江理美没有鼓掌,而是向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一秒,陈太太忽然产生一种巨大的荣誉感。
这是为人妻为人母感受不到的一种精神愉悦,她在被衷心的肯定和祝贺。
她忽然敬佩起上江理美,自己和锦徽或许还沾了一点自己丈夫的便利,但是上江理美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获取到的现在的地位。
她才是令人敬佩的人。
接下来,由督军派来的亲兵来演示火炮。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火炮成功点燃,发射炮弹。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知道这门炮用了多好的材料制造出了多大的杀伤力。
易舷和杜隽站在最后面。
杜隽吆喝了一声,对这门炮是止不住的赞叹,这批炮他要定了。
易舷问他:“准备好了?”
杜隽收回视线,易舷站在阳光下,周身却是巨大的寒意。长衫在身,像是一位儒雅的刽子手,等着他的决定。
就在上周,杜隽已经知道了易舷就是房飞扬的背后老板。不是他调查到的,是易舷找上的她。
如今锦徽的商业越做越大,她是要做军工的,必然惹人眼红。没有谁比易舷更在意锦徽的安全,他没有理由将锦徽藏起来保护,有理由为她铲除外面所有的隐患。
苏璜制造的乱子很有成效,秦煜已经收到要将杜隽调回覃城的风声,他收到秦煜的提醒。督军可以回覃城,也可以恭迎新人入主沪城,但那人不能是苏璜。
有些脸面该撕破就得撕破,杜隽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但不代表任人拿捏。所以他准备动手了,反正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鱼死网破也不是不行。
易公馆的主卧内飘着流畅的音乐。
锦徽为踩了易舷第五次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允谋。”
这次锦徽可聪明了,为了不踩到易舷,特意选在卧房和他跳舞。鞋能踩疼他,光脚总不会吧。
锦徽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时,却忘了只要踩到就会疼,毕竟易舷也是光着脚的。
易舷感觉到锦徽因为不好意思要后退,他稍稍用力将锦徽搂回来,下巴搭着她的肩头,不让她走。
“说好让我抱个够的,锦徽女士不能出尔反尔。”
“我没想出尔反尔。”锦徽只是不想踩到他了。
锦徽红着脸,易舷靠得太近了,这不是跳舞的姿势。
可是她推不开他呀。
“允谋……”锦徽拍他的肩膀,“你先松开我嘛。”
“难受了?”
“没有。”
“那就让我这么抱着吧。”
锦徽不仅脸红,整个人都红了起来。易舷的呼吸声就在她的耳边,她的耳朵太敏感,可他偏偏喜欢在她耳边说话,她会受不了的。
“我看外国爱情电影里,女演员也可以踩在男演员的脚上跳舞的。”锦徽的声音越来越小。
易舷的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肢,理所应当地说:“你可以踩我的。”
锦徽的耳朵痒痒的。
易舷要高出锦徽很多,身子一直躬着,锦徽的手穿过他身体和手臂的缝隙,也环抱着他,额头蹭着他的肩膀越来越不好意思:“我不要踩。”
卧房的音乐向外流淌,这时已经换了更舒缓的曲子。两人的身子还在随着音乐晃动,锦徽继续很小心的避开他的步子。
说来奇怪,两人牵手、拥抱、互相喂食,做这些事时锦徽都特别自然,她潜意识认为这是妻子和丈夫该做的事,所以并不反对,而且还挺主动的。
可是脚碰脚这种事对她来说难度有点大,太私密的事情她做不来的。
“一点都不浪漫。”锦徽继续刚才爱情电影里的话题,违心地说。
易舷站直身子,双手还环在她腰后,垂头看她。小姑娘的脸一片绯红,眼神不知道在看哪,反正是躲着他。
他不着急,对锦徽有的是耐心。
“是啊,并不浪漫。”重新抱住她,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我们以后等它浪漫了再做。”
锦徽没有回应,她不敢回应。她觉得,已经够浪漫了。
砰地一声,巨大的声响划破夜空,冲破屋子暧昧的音乐。
锦徽在易舷的怀里哆嗦了一下,易舷迅速安抚她,紧张地看她,看到她本来红着的脸色被吓白。
紧接着门外有人敲门,锦徽松开易舷,易舷有点不悦地对门外喊:“什么事?”
锦徽已经停了留声机,丁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素园来电话,要我们加强戒备。”
秦霹雳和王新筠今天没有回覃城,正留宿素园。
锦徽一惊,去开门时被易舷拦住,他丢给她一个披肩,锦徽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着吊带的睡裙,不适合见人。
“什么情况?”易舷打开门,门缝不大,正好挡住屋内风光。
“秦夫人说枪声是金玉堂方向传来的,现在秦督军正在赶往那里。”
“金玉堂?”锦徽已经披好披肩,走到门口对易舷说,“素园和金玉堂一个方向,姨父熟知沪城地形,肯定不会猜错。”
很快又有新的电话打进来,易舷到楼下去接,回来时锦徽已经换好了可以外穿的家居服,她也给易舷准备好了衣服。
电话都能打进易公馆,易舷肯定是要出去的。如今金玉堂是远山十郎的产业,他肯定会找到易舷。
易舷换衣服说:“我很快就回来了。”
锦徽说:“我和你一起去。”
易舷摇头。
锦徽又说:“姨父有责任在沪城指挥覃军,但是沪城覃军不是他的亲兵,他的权力有限。金玉堂毕竟属于商业,我在沪城能比姨父更好沟通。”
易舷想说,他会处理好一切保证秦霹雳在沪城调军。可是锦徽扯住他的袖子在求他,他没有办法答应了她:“一定要跟紧我。”
锦徽郑重点头。
金玉堂前被覃军包围,里面的客人都被覃军拿着枪请了出来。客人们骂骂咧咧,因为吸食大烟还处在云里雾里的阶段,一个个倒在门口,满口骂腔中是各种污言秽语。
锦徽赶到时听到了两句,打心眼认为这群瘾君子和他口中的话一样恶心。
秦霹雳已经赶来现场,他到沪城没有穿制服,一把枪就这样明晃晃的在手里拿着。锦徽看向身边的易舷一眼,他临出门时特意回了一次书房,也拿了枪。
正如锦徽所料,秦霹雳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有调动覃军的权利,这里的覃军也愿意尊他一声“秦督军”,可是他们是杜隽的亲兵,并不听从秦霹雳的指挥,也不方便透露杜少帅今晚的计划。
当然,秦督军的名号不是白响的。
警察厅、政府的人都陆续赶来,他们无法进入金玉堂,与堵门的覃军据理力争,秦霹雳留下一句“覃军办事,诸位让行”,人往那边一站,真没有人敢再靠近了。
杜隽的亲兵认识锦徽,拦不住她,锦徽和易舷顺利进到包围圈里。
秦霹雳看到锦徽来了,当下瞪了易舷一眼,似在骂他为什么带锦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锦徽走向秦霹雳,想到易舷说让她跟紧他,于是拽了拽他的衣袖,易舷带她过去了。
“我让允谋带我来的,我以为是素园出了事,担心您和姨母。”锦徽语气一软,秦霹雳恨不得缴械。但现在可不能把械缴了。
祁南看到大救星来了,上来直接让易舷帮忙。秦霹雳看了一眼无用书生,又是哼了一声。
锦徽对祁南笑了笑,安抚秦霹雳。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调不动兵受委屈了,但也不能逢人就生气吧。
祁南现在哪有功夫管这事,一心只奔易舷来,他强调说:“覃军和日本人不能在沪城起冲突!”
“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易舷能来完全是因为远山十郎太太的电话,私事是私事,他管不了谁动枪谁流血。
祁南气易舷油盐不进,看向她旁边的锦徽。锦徽与他的视线一碰,回头继续安抚秦霹雳。
她答应易舷今晚危险不说话,绝对不多嘴。
易舷向祁南吐了一个字:“等”。
等谁?等到什么时候?祁南他不知道啊。
不多时,远山十郎从里面出来了。不知道他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直接母语开骂,锦徽听懂的不多,常见的几个脏话倒是听明白了。
她看易舷,易舷表情平稳,看来远山十郎骂的不算重。
身边的易舷忽然开口:“骂得够脏的呀。”
锦徽:“……”
“还能说中国话吗?”易舷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
远山十郎没骂够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立刻走过去。锦徽乖乖地站在易舷身边,顿时无话可说。
易舷没有开玩笑,远山十郎车轱辘一般的母语,锦徽是一句没听懂。
祁南好像听懂了,因为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锦徽看看秦霹雳,秦霹雳一脑门子的不知所云。这回这两人想到一块去了,回头一定要秦煜学日语!
叽里咕噜一串对话下来,锦徽只听懂了易舷最后一句话:“再等等。”
还等?
等个屁!
秦霹雳站不住了,提枪要往里走。其实只要秦霹雳执着要进,门口的覃军也拦不住他。只是秦霹雳知道杜隽这么做有这么做的理由,他不便掺和到军令去。但是让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没定,所以必须得进一次。
易舷及时叫住了他:“姨父。苏督军在里面。”
“谁?”秦霹雳诧异,“苏正茂?”
易舷点头。
秦霹雳更诧异:“他现在应该在弘城,没有调令,一城督军岂能到沪!”
众人:“……”
秦大督军没有调令不也来了嘛。
秦霹雳解释的倒快:“我不一样,我现在是光杆督军,拿个请帖请个假就行。”
众人:“……”
谁不知道秦督军把权暂时放给儿子,不想光杆就能随时把权要回来。
“哦……”一群男人的声音中,女人的声音往往最突出。她抬头看金玉堂的牌匾,拉长声音说,“苏督军到沪城抽大烟啊……”
这一句天真懵懂的话可是给苏璜定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易舷似笑非笑地看向锦徽,锦徽还在装不理解、不明白、想不通的样子。
秦霹雳更气了,骂了苏璜几声。
还是母语骂人最溜,锦徽全听懂了。
易舷说:“秦督军请等一等。杜少帅在,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远山十郎叉着腰哼道:“有内讧到别处内讧去,到金玉堂算什么!”
锦徽从易舷的身后绕到远山十郎身边,她始终跟紧易舷,拉着他的衣袖对远山十郎说:“远山先生,你知不知道中国讲究风水。”
远山十郎听说过,忽然感觉手臂发凉问锦徽:“莫不是这地方风水不好?”
锦徽点头:“这里三天两头出事,肯定有说法。我们机械厂不是接过金玉堂的订单?厂里的老工人说,这块地方横死过很多人,怨气大着呢。”
“我去!”远山十郎的中国话越来越标准了。
易舷实在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远山十郎问锦徽:“沪城哪的风水最好?”
“沪城城内啊。”锦徽想了想说,“刘记酒庄吧,那是块风水宝地。”
“刘记酒庄?”远山十郎看了一眼易舷,“宏鑫公司新开的那个酒庄?”
锦徽点头。
“谁说那的风水好?谁算的?”远山十郎迫切需要风水大师。
锦徽故作神秘的说:“刘五小姐。”
易舷看向锦徽,她很认真地说:“那里有好运神保佑,是块顶顶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