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易舷所说,明天真的不是个好日子。
新的一天,一颗重磅炸弹炸开了沪城的天空。
杜隽是杜太太出轨之下的私生子的消息一出,震惊内外。
街头巷尾全部是关于杜隽和杜夫人的流言蜚语。尤其是杜夫人,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神秘优雅女人,不到片刻便被传言塑造成一位水性杨花、勾引男人的下作之女。
沪城以及江东三城的百姓渐渐开始轻视覃军的威望,杜横秋杜大帅也因此被人嘲笑,权威下降。
有人经过司令部门口会吐几口唾沫骂杜少帅是下贱胚子,甚至有流浪汉和地痞流氓都会到司令部门口问杜夫人是否接客……
各种污言秽语,各种淫腔滥调。
来给秦煜送饭的叶枝忍不住,放下饭盒提起保安室门口的扫帚向这些下三滥的人挥去:“我呸!也不看看你们的嘴脸,还敢来这里撒野,小心老娘一枪崩了你们。”
不愧是秦家的人,这套话学了个融会贯通。
叶枝气不打一处来,扔下扫帚走进司令部。瞧见秦煜就坐在大厅的一楼台阶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他早就看到大门口那帮下三滥,一直忍着不出去。
叶枝气哄哄地问他:“少爷,你居然能忍得了!”
秦煜当然忍不了,但是他没办法堵上百万老百姓的嘴呀。
“钟明雁说她有办法。”秦煜说。
叶枝急得跳脚:“办法呢?”
秦煜也挠头:“她让我等。”
“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哪知道!”秦煜烦得脑袋疼。
钟明雁没让秦煜等太久,秦煜刚吃下半碗馄饨,就听到外面的人说民报的报纸刊登出来了。
今天民报的报纸发行的特别晚,比以往足足晚了三个钟头。但就是这三个钟头,足以让今早的流言化为灰烬。
号外号外:弘城前任督军苏璜迷信鬼神之说欺骗弘城百姓、苏家儿子买凶弑父杀弟害死情人。
流言对报纸,蜚语对印刷。
人们更愿意从民报刊登出的消息更具真实,尤其是头版内容占了整张报纸,记者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调查出的内容更具权威性。
文章署名记者,钟明雁。
“钟大记者不会骗人!”
“我是弘城人,我能证明报纸里写的内容是真的。”
“我也听说了,当时弘城要建什么雕像把张家老爷子气死了。”
“……”
铁证,人言全部摆在大众面前,谁真谁假自有人评说。
叶枝高兴了:“恶人自有真理磨!钟记者好样的。”
秦煜看到报纸,眉头越来越紧。揭露苏璜罪行是很好,可是覃军军心怕也彻底涣散了。
旭华饭店的餐厅内。
饿了一天一夜的钟明雁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为了今天的报道她瞒着秦煜连夜进沪,极力说服主编将这篇报道刊登出去。
她清楚,从今以后她钟记者的名声定然会响彻国内,同时她更清楚,她触碰到了覃军的底线,未来必定危机四伏。可是她全都不在乎,名利是过往云烟,生死不过眨眼之间。她在乎的从来都是遵从本心、揭露真相、还百姓以知情,护百姓以公正。
她是钟明雁,立志要成为说人话做人事的大记者。
对面的锦徽贴心地给她递了一份清汤,钟明雁喝了半碗,又点了一份肉饼。
“钟记者不该以身入局的。”锦徽知道未来的钟明雁步履会十分艰难,她很欣赏钟明雁但不赞成她的孤勇。
钟明雁谢谢送来肉饼的应侍生。
“从苏璜要强拆王家祖宅那时我就想,世间万条路是不是只有信仰神明才是唯一的出路?若是天上有神明,神明是否会被蒙蔽双眼?神明到底会救人,还是被人利用成为害人的工具?这是我近年一直研究的主题,我不是以身入局,我是以肉身与神明对话,我要以身入人心。”
外面阴云转晴,强大的太阳光穿透阴云正好落在钟明雁握着筷子的手上。这是一双可以写世事的手,这是她的思想、她的格局、她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
锦徽或许还不能够完全理解钟明雁的壮志决心,可是她懂她的向往。她们都是希望世界越来越好的人,殊途同归,她们一直很有共鸣。
“表哥应该会为此烦心了。”锦徽为秦煜发愁。
钟明雁吃东西的嘴巴渐渐慢下来,她已经预见了所有最坏的结果,包括秦煜的态度。可是,她不会因为别人的态度左右自己的想法。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人可以让她踌躇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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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人的遗物中有一本笔记,这是刘显人留给学生锦徽最珍贵的东西。
锦徽一直保存得很好,每当自己在画画时遇到难以继续下去的难题,她都会拿这本笔记反复研读,寻找破解之法。
但是有两页她始终没有翻过,她不想翻到里面的记载,甚至想要忘了它。
琪安娜舞厅的包间,佟云争按时赴约。
对于锦徽的邀请他又期待又恐惧,他期待锦徽可以因为他提供苏璜的线索减少对他的气愤,他紧张锦徽与他恩断义绝,从此形同陌路。
怀着复杂的心情,佟云争坐在锦徽的面前。
他先环顾四周,不见他人,是锦徽单独与他相见。
“这里的果汁很好喝。”锦徽对佟云争说,“允谋不爱喝,我就没带他过来。”
也是,这么多年夫妻肯定是知道彼此喜好的。
“喝什么?”锦徽问。
“白水。”佟云争说。
“你还是没有变。”锦徽叫应侍生送一壶水进来。
“我听别人说,人一旦过分谨慎就会害怕被别人陷害,连水都要喝无色无味的清水。”锦徽看佟云争,他也在看自己,有几分审视的味道。她微微一笑,“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安稳吧。”
何止是不安稳,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佟云争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直到重新回到沪城,他才终于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徽儿,你对我很有敌意。”
“我听表哥说了,苏璜刺杀晚成哥哥的事与你无关,我不应该怨恨你。”锦徽说得很自然,似乎真的与佟云争没有了仇怨。
佟云争心里的巨石放下,可是锦徽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刘显人因为复辟活动死于狱中,他死后,我将记载他一生技艺的笔记珍藏了,其中有一页写着你的名字。”锦徽摸了摸桌上的笔记,翻开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佟云争的名字,确切说是佟佳云争四个字。
“当年我痴迷于你,有仔细研究过你的字体,能看出这个名字是你亲手写上去的。”
佟云争要看笔记,锦徽的手快,直接拿到自己身前没有给他。
“这个字迹与刘显人复辟名单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锦徽说着终于抑制不住激动,按住笔记咄咄逼人地问佟云争,“是你对吧!那个时候你在沪城利用刘显人试探你的计划,是你想拉我下水成为你复辟的理由!真正想要恢复以前的强权,真正对复辟的人是你!对吧……”
锦徽最后两个字微微发颤,她期待佟云争可以否认,但她也清楚他的否认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这是事实。
“你骗了我。”锦徽难过地说,“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不断地试探,让锦徽从猜想到确认,她才是真正以身入局的人,让佟云争以为她旧情难忘,在她面前渐渐露出破绽。
从佟云争回归,到依附日本人,再到拉拢覃军亲日。
锦徽已经开始不认识佟云争了,所以她动了邪念。当她知道房飞扬是易舷的人后,她买了房飞扬的消息,让红叶帮调查了佟云争。
小皇帝偏安天津,从沪城离开消失了一段时间的佟云争一直为其谋划安顿。他是小皇帝忠实的臣子,是整个王朝最后的一批行路人。
锦徽确定已经不认识佟云争了,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了解过他。他给了自己一个美好又苦涩的初恋,他也亲手为这段初次悸动重重地按下了结束键。
不放手的是她,心怀遗憾的是她,反复踌躇的还是她。
是她守着自己的不甘,是她不愿意承认佟云争的真面目,是她对不起易舷,让易舷在这场恩怨中感受到了不开心。
锦徽的心口发痛,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缓缓呼出一口气问他:“前几天的慈善宴会也是你的手笔吗?”
“不是。”佟云争不否认他的过往,但也绝不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利用过你那一次。徽儿,我对你怀有真心。我让你和易舷分开不是要利用,我是真的……真的……”
这要佟云争如何说出“想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
当时甩开锦徽的是他,见到锦徽为婚事发愁躲避的也是他,现在看到锦徽越来越好竟然想要她回头的还是他。如今恩恩怨怨,爱恨交织,佟云争已经没有自信可以使锦徽回头。易舷不是她的良配,他也不是了。
锦徽已经不是单纯少女心的小孩子,她能猜到佟云争接下来的话,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的责任早就大于她的情感,无论是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都没有可以收留佟云争的余地了。
“云争哥哥,我们不会是朋友了。”锦徽收起笔记本。不管怎样,这是刘显人留给她的珍贵东西,她不会轻易交给别人。
她站起来,佟云争也跟着起来拉住了锦徽。锦徽只觉手腕痛,怎么挣都挣不开。
“你听我解释!”
男女的力量悬殊在这一刻显现出来,锦徽不仅甩不开佟云争,还因为佟云争的用力差点摔一个趔趄。
佟云争攥住锦徽的手腕不让她逃脱,他说:“我从没想过伤害你!从来都没有!对,我确实利用过你。可是徽儿,你难道就甘心屈辱的活在当下吗?被推翻的是你的王朝,被关在天津的那位是你的嫡系侄儿,你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囚禁至死吗?”
一声声的质问犹如刘显人在锦徽耳边的低语,这个长达半年的噩梦再次来左右锦徽的思想。从情理来说,她与他们站在对立面必然会遭受到他们铺天盖地的骂名。可也因为情理,她必须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王朝最后的残喘,是踏着我阿玛和额娘的尸骨、鲜血换来的!”锦徽怒视佟云争,长大后的她已经不是软弱可欺的姑娘,“佟云争,你的家族还在繁荣绵延,但是我的家已经没有了!那不是我的王朝,那是吃我血肉的猛兽!”
“我的额娘为了天津的那个孩子是背着骂名入的土。他被囚禁至少他还能活着,我的呢?我的哥哥们呢?你还要让我再说一遍给你听吗?”锦徽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佟云争呆愣片刻。
载和死于新时代来临的前夜,载和消失在新时代最混乱的时期。他们是锦徽的心头血,是锦徽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也是锦徽对旧王朝最执念的恨意。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仅不会认同你,我还会坚定的反对你!佟云争,我们不仅不会是朋友,我还会是你的敌人。”
放在以前,锦徽不敢对佟云争说出如此狠话。现在不一样了,她斩断了自己对佟云争最后一丝眷恋,她拥有了强大的能力。受不了就说,说不好就打,打不赢就继续打。
有枪杆子的人腰杆硬。
锦徽有机械厂,有最强硬的大炮,就算是轰,她也要轰炸掉一块天给他看看。真正的血脉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做列强随意欺负的傀儡,而是要学打天下的先祖,做开疆扩土、振我山河的烈马。
佟云争被锦徽的豪言壮语惊到说不出话,他还在紧握锦徽的手臂,锦徽还是挣不开,她咬着牙质问他:“你也想打碎我的膝盖骨吗?”
佟云争瞬间松开锦徽,瞪大了双眼:“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赶到时宁儿已经……”
锦徽轻揉自己的手腕,向后退了两步:“这是宁儿的痛处,不会拿他的痛处作为我的快感。佟云争,我若是你,早就给宁儿跪下来道歉了。”
佟宁受伤一直是佟云争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以为随着佟宁的离开和程威的死亡,这件事会永远不被发现。可是锦徽知道了,她甚至没有将这件事当作威胁他的手段。瞧吧,锦徽对谁都很善良,唯独对他不是。
佟云争突然释怀了,他坐下来拿起锦徽喝过的果汁瓶,扔掉里面的吸管直接对着瓶口喝光剩下的半瓶果汁。
“锦徽,你不应该选择做我的敌人。”佟云争再看向锦徽时,眼中不甘消失现在只剩戏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们可以试试,一旦夫妻缘尽,你这只小鸟会选择往哪里飞。”
锦徽的手指紧了又紧,笑道:“你不应该选择易舷做你的敌人。”
佟云争一笑,没有回答而是说:“我编好笼子,等着你这只小鸟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