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病了几日,秦煜以为是她去参加动员大会着了凉。只有锦徽自己知道,是被吓破了胆。关于在查宁医学院被惊吓的事,她没有告诉秦煜,易舷也没有对秦煜提起过。这段小插曲就这么直接过了。
秦煜又忙了起来,杜隽从覃城回来带来杜横秋的指示,在沪覃军突然开始大刀阔斧起来,沪城外的训练靶场枪声不绝。
外交上的失败引起国民愤慨,北平掀起高潮,这股情绪很快蔓延到沪城。各种不间断的罢工消息频繁见报,就连是深居素园的锦徽也意识到接二连三的大罢工事件中混杂了多少血泪。
“学生被捕,工人被抓。还有没有王法了!”
叶枝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气得胃疼。张婶端来海鲜粥收起餐桌上的报纸说:“有没有王法不是咱们说了算的。快吃早饭。”
锦徽看完报纸才看到餐桌上的早饭,报纸上的报道还是挑能报道的报道,在不知道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群众愤慨。
瓷勺在粥碗里搅弄几圈,锦徽没有食欲实在吃不下去。看见张婶提着保温饭盒准备出门叫住她:“是给表哥送饭吗?”
覃军是镇压这次罢工的主要力量,秦煜已经几天没有回家,期间只打了一通电话回来让家里的人尽量不要出门。在覃城的王新筠担心的不得了,电话里对张婶多加嘱咐。
今天的早饭又是秦煜喜欢的海鲜粥,锦徽便明白了。
张婶担忧地说:“少爷好多天没回来了,吃不饱睡不好,不知道身子骨能不能抗住。”
锦徽放下瓷勺说:“我去吧。”
“那可不行,外面兵荒马乱的,很危险。”张婶连忙阻止。
“哪有兵荒马乱,不过是在争取正确的事情。”锦徽已经走到张婶身边,“他们是爱国者,怎么会做伤害国人的事。”
“张婶,给我吧。”锦徽伸手,张婶不敢让她出门,一直躲避。
叶枝走过来说:“还是给小姐吧,有少爷陪着,兴许小姐也能多吃点。”
叶枝很懂锦徽,知道她性格软但性子倔强,既然拦不住还不如让她早去早回,更加安心。
张婶犹豫了一会儿,见锦徽不退让,终是将保温饭盒给她:“你和少爷两个人吃,我再多拿点。”
不过片刻,张婶又拿了一个饭盒出来,除了海鲜粥还拿了点其他的小菜。
叶枝伸手接过,与锦徽上了门口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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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们!全沪城的百姓都在看我们,全中国的学生们都在响应我们!上万人在激励我们!我们不能退却!我们的战场在欧洲!我们的战友在前方!我们要求释放!”
沪城繁华的街道全部被游行的人群占领,一个黝黑皮肤的工人在木箱上举着喇叭发出觉醒的声响,一字一言直击一颗颗愤慨的心脏。
巷子口,秦家的汽车在这停了一会儿。司机小陈本想绕道而行却不想锦徽叫停汽车,听了这一段慷慨陈词。
膝盖上的布料被锦徽抓的褶皱,她低声说:“走吧。”
司令部杜隽的办公室烟雾缭绕,驻沪覃军的所有长官皆在此处开会。罢工闹了三天,他们就在此开了三天大会。镇压的军队出去了,抓的学生带回来了。接下来呢?要怎么做?真的要杀人警告吗?
冯胥呸了一声:“次长会做人,只知道动动嘴皮子,屠夫的活儿让我们做!杀人?杀学生吗?一个个年纪与我闺女一般大,都是孩子,我能动手?我今天把话放这,这差事谁爱做谁做,我他娘的不干!”
杜隽已经一个头比两个大。上面政府施压,下面学生、工人联合反抗。他除了冲天开几枪几乎是毫无办法。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抽烟一言不发的秦煜,彻底没有了话。
“雨时,你说说该怎么做?”冯胥替杜隽问到秦煜。
秦煜用力的吸了一口烟,烟气入肺,呛得他心疼。
“不管。”他说。
冯胥:“你得管啊!”
秦煜拿掉嘴里的半截烟用力的按在烟灰缸里说:“四年前我刚从军校毕业,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镇压学生。北平的天被他们捅出个窟窿,他们的热血差点把我烫死。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秦煜抬头扫视一圈众人,轻笑一声自嘲道:“我跑了。”
“老子当了一回逃兵,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秦煜苦笑转眼是无尽的哀伤,“可是能怎么办?我的枪口不能对着我的同胞。”
“停职也好,把我赶回覃城也好。总之,这事儿老子不管。”秦煜低头重新给自己点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手会抖,点了几下,火愣是打不着。
门外有人进来传话,与此同时杜隽桌上的电话也响了。
传话的人在秦煜耳边告诉他家中妹妹来了,秦煜可算是有个理由离开这间屋子,脚步刚到门口就听到杜隽大骂了一声。
门被打开,秦煜看到不远处的锦徽冲自己招手,紧接着是杜隽的怒骂传出来:“沪城商会也跟着胡闹!”
秦煜很多天没有好好吃口饭了。
在沪城运动之前,他们已经听到北平的风声提前部署,可是面对摧枯拉朽的肉身反抗,再多的枪口都无济于事。
锦徽不仅带来粥,还有秦煜爱吃的卤味,打开送到他面前。秦煜看了一眼说:“两人份的早饭。你没吃饭吧。”
锦徽摇头:“吃了。怕你不够,多带了点。”
“骗人。”秦煜直接戳穿锦徽的谎言,推了桌上一碗多余的粥说,“勉强吃点。”
锦徽勉强吃了几口,别说,见到秦煜后还有点食欲了。
秦煜的衣服很多天没换了,头发更是燥得如毛草,身上的烟味极重,一看就是通宵。锦徽带来换洗衣服,让秦煜洗洗换上。等秦煜收拾完毕后,终于有点往日精神的模样。
“刚才我听见杜少帅生气了,是因为沪城商会?”锦徽给秦煜递军帽。
“学生罢课,工人罢工,下一步肯定是商人罢市。易舷所为,意料之中。”秦煜对镜子规整好军帽。
“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们反对的是北平政府,让我们充当打手。杜隽要怎么做我不敢说,但杜大帅那边绝对不会容易局势乱来。必要时,牺牲一两个不是难题。”
锦徽震惊:“牺牲学生?”
秦煜笑了:“想什么呢?学生是民,现在谁敢与民对着干。尤其是工人和商界,更是没人敢碰。”
秦煜很快整理好着装,对锦徽说:“外面不太平,我派人送你回去。切记,以后别出门了。”
锦徽点头:“不用派人送我,我是普通人,他们不会伤害我。”
现在覃军才是靶子。
秦煜派人送锦徽到司令部门口,司机小陈载锦徽和叶枝离开。
一直压抑的阴云要带来一场狂风暴雨。
工厂罢工,数万工人走上街头,自愿支援学生运动。商界号召商店关门,结束和暂停与日本合作,百姓抵制日货,经济迅速陷入瘫痪。各界人士站在一起掀起浩浩荡荡的反击行动。
警察厅再次出动,黑色制服的警察挥着警棍向自己的国人暴力驱赶。
秦家的汽车被迫停在路边,进退两难。
忽然,车的后备箱迎来重击。
锦徽惊慌之余转头,看到梳着麻花辫穿着学生装的两个女孩遭到警察的警棍毒打。锦徽所有的惊吓化作满腔的怒火,不顾叶枝阻拦推开车门。
“你们走开!”锦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推开几名警察将两个女学生护在身后。
锦徽的突然出现被误以为是示威游行者,警察只想将今天的游行活动迅速解决,哪里管锦徽是从哪冒出来,伸手去拽锦徽的衣领将她摔到一边。
“小姐!”
叶枝急了,猛地撞开提起警棍下狠手的警察去扶锦徽。司机小陈已经下车,指着对推人的警察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走狗,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这是秦……”
“小陈!”锦徽打断小陈自报家门。
现在情势复杂,覃军是爱国人士们反抗的对象之一。以秦煜的性格必然会为自己的遭遇大发雷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行为。锦徽不能给秦煜添麻烦,不想给整个覃军落下口舌。
各方都已经红了眼,锦徽被叶枝扶起来。
“快跑!”锦徽对身后女学生们说。
可是女学生们的情绪高涨完全不理会锦徽提议,非要与警察理论。警察哪管这个,强行要带锦徽等人和学生走。小陈有两下子,然而没有枪的小陈终归是被警棍打倒在地。就在几人互相推的半分钟警报器再次响起,几人落入监狱。
监狱里没白天没黑夜,一个牢房里挤满了游行的学生和工人。
锦徽坐在监狱的角落听被捕的学生们喊激动人心的口号。她钦佩这群学生的勇气和热血,可是她真的无法与响应她们此时的号召。
手臂在撕扯中青一块紫一块,一动就是扎心的痛。她的衣服也在撕扯中烂了衣领,勉强遮住里面的胸衣。
更让她担心的是,叶枝和小陈不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不知怎么样了?小陈的伤势可还好?
想出警察厅需要保释。
被捕的学生们一个个被带去审讯又一个个被送回来。锦徽不知道是多久之后轮到自己的。怀表丢了,玉镯碎了,头发乱了,衣领也被扯开了,狼狈不堪。
她坐在审讯室里,面对警察的逼迫式的询问,她辩驳自己是途经主街看到有学生被打出手相救被误会是示威人群而被带来的。
警察审讯无果,确认锦徽不是学生身份后让她叫自己的家人保释。
锦徽没有说出秦煜,想了一下说:“打电话给易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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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舷站在书房窗前思考接下来的可能发生的局势,孙明黎匆匆赶来打断他的思绪。
“先生,警察来电。”
“警察厅?”
“锦徽小姐现在在监狱。”
易舷在十分钟后出现在警察厅,胡厅长听说易会长大驾光临扔下正在开的会立刻来迎接。易舷沉着脸让厅长带路去监狱,一眼看到监狱角落里坐着的可怜姑娘。
她垂头,像是等着接的小朋友,可怜又无助。
锦徽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眸中闪过流光,委屈得不成样子。
“开门。”
易舷的声音冰冷,警察立刻去开门。
门刚打开,易舷立刻迈进去蹲在锦徽面前。他们见过三次,每一次的锦徽都是光彩照人,哪里有今天这般狼狈。
“能走吗?”易舷的声音很沉。
锦徽下意识拢了一下衣领,事实上她拢过很多次,可是斜襟最上面的两个盘扣被扯掉了,怎么拢也遮不住颈前的皮肤。
“能。”她一开口委屈的情绪倾泻语气中带上一丝哽咽。
易舷扶锦徽起来,锦徽嘶了一声。
易舷推开锦徽的衣袖,看到从手肘到手腕大片的青紫色,已经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他脱下风衣披在锦徽的身上,盖住她被撕扯过的薄袄。
锦徽放下衣袖,抓住风衣的衣领挡住自己的脖颈。
胡厅长不知道今天抓捕的情况,还是明白自己惹了大祸。虽不知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但她可是易会长亲自来接的人,身份肯定不同。
“易会长,这位是……”
易舷不好碰锦徽的伤口,扶她另一边的手臂半拥着她站起来。
他没有回答厅长的问题,经过他时说:“胡厅长最好想想自己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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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文医院里并不安静,医生和护士一直在接收受伤的群众。
锦徽经过检查确定没有骨折,护士给她擦了药。她很痛,痛到已经掉眼泪,还是忍住不发出声音。
易舷站在她旁边,平时柔柔弱弱看起来不能经风雨的模样,现在硬挺着的倔强表情倒让他有几分刮目相看。
处理室的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
“允谋。我刚从手术室下来,谁受伤了?”
来的是慧文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杭瑾。杭瑾的语气沙哑满是担忧,似乎很在乎易舷带来的人,能让易舷亲自送医院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易舷让开露出锦徽的身影,杭瑾看到后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他。
“这位小姐怎么样了?”杭瑾问护士。
护士回答:“只是外伤。”
杭瑾点了点头,眼睛巡视锦徽的手臂,整条手臂都已经发肿,好在没有伤着骨头。
杭瑾将易舷叫到走廊问他:“这人是谁?”
易舷不知道自己怎么解释与锦徽的关系,只是想起上次锦徽对冯胥是如何介绍自己的,借用回答:“姑且算是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可爱的小朋友。”杭瑾消除紧张开始开易舷的玩笑。
易舷不接她的茬:“你是医生,管我那么多事做什么。”
“我可没兴趣管你的事。只是提醒你,外面的局势不明朗,可别节外生枝。”
“有什么可担心的,以前又不是没闹过。”
“你哥同意你这么做?”杭瑾指的是易舷带头罢工。
易舷说:“我和他都阻止不了大趋势。”
杭瑾懂了:“总之,你们兄弟俩都别出事。”
“谢谢杭医生提醒。”
易舷揉了揉后脖颈,酸胀的厉害。杭瑾去帮他按,正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时,锦徽从处理室走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锦徽眨了眨还含着泪的眼睛,对面的男女二人顿了一下,杭瑾松开手对锦徽笑道:“包扎完了?”
“嗯。”锦徽看了一眼易舷讪讪道:“你们继续。”
说完锦徽直接转身走了,易舷和杭瑾相视一眼已经猜出锦徽误会什么了。
杭瑾推了一把易舷:“还不快去看看。这么晚,小姑娘一个人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