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要怎么成长?
苦过?痛过?难过?
常人最羡慕她的财富,这是立于这世的资本。但它不是她与生俱来的优势,是祖辈的积累和两个哥哥一死一失换来的。
如果有的选,锦徽更希望能够拥有所爱之人,不用颠沛流离。
她睡不着,披衣服下楼。
夜风燥热,她看见丁叔在庭院里站着。
他背对锦徽的方向,听到声音转过身:“太太怎么不休息?”
“睡不着。”
庭院有一个摇椅,白天被太阳暴晒热得慌,这会躺下去温度正好。
锦徽拿起旁边的扇子给自己扇风,赶走一丝暑气。
“丁叔刚刚在看什么?”
丁叔说:“没什么。刚才听到外面有响声,出来看看。”
“八成是邻居奶奶家的猫吧。”
“应该是。老太太养了八只猫,总有看不住的时候。”
锦徽着摇椅看夜空中的繁星。
丁叔站在她旁边,锦徽说:“下午我看到你从允谋的衣帽间拿出一个东西。”
“是先生不想看到的一件旧衣服。”
“灰色条纹的西装?”
“太太知道?”
“猜的。”
这件衣服迟早会被扔掉,锦徽不觉得意外。
往好处想是易舷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往坏处想是他不想让她误会进而“毁尸灭迹”。
其实在宏鑫公司碰到程佩琳之后,锦徽确实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是针对程佩琳,而是易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了解易舷往事,却不了解他这个人。
他在她面前表现出的所有喜怒忧愁都是和她有关。
但是他自己的呢?在她不在的地方,他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
锦徽发现他一点都不真诚。
他知道她的所有前尘,她却不知他的过去。
比如,他食指关节上用扳指遮挡的疤,他偶然做的噩梦,他与柳姨太真正的恩怨,还有突然出现的程佩琳……
锦徽有很多次想问他,但她会先问自己,要打探别人不愿意说的事吗?
这是秘密啊。
她知道,守护秘密很难,主动说出秘密更痛。
她没有资格问啊。
她告诫自己,盟友是不能夹杂私人感情的。
所以锦徽很快说通自己,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左右情绪,不值得。
锦徽请丁叔坐在旁边,两人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触景生情,丁叔想起老夫人。
“夫人生前最爱看星星,很爱对星星许些小心愿。”
锦徽的脑海里是照片中刘五小姐的样子,再看星星时仿佛看到她老人家的笑脸。
“婆母许过什么愿望?”
“夫人的心愿很多,最常许的是明天可以胖一点。”
锦徽被婆母的心愿逗笑了:“别人要瘦,婆母怎么要胖?”
“夫人年轻时骨折过,医生说她太瘦没有脂肪保护,从那时起她就要让自己胖一些。以前是要保护自己,两个少爷出生后她是为了积攒力气抱孩子。”丁叔想起以前的事也是乐个不停,“小少爷小时候很黏夫人,五岁时还要夫人抱呢。”
锦徽想象不到黏人要抱的小易舷,忙问:“婆母会抱吗?”
“夫人抱得可起劲了,天天抱夜夜抱。老爷说会给小少爷惯坏的,老夫人说她乐意,小少爷就该被惯着,气得大少爷直翻白眼,说小少爷不知羞。”
锦徽哈哈笑出声,她好想回到易舷五岁的时候,看他任性耍赖呀。
丁叔涌现出一丝凄凉:“人长大就在一夜之间。老夫人走后小少爷低沉了好久。大少爷都走出来了,他还没有。”
锦徽对易舷的悲伤感同身受。
“那些年对他应该挺难的。”
丁叔摇头:“是一直很难。先生啊一直没有走出来。”
锦徽望着天,想起自己的额娘,不知道她和大哥在天上有没有见到二哥,她私心不想他们遇到他。
好久之后她说:“我也想许一个小心愿。”
“太太想许什么愿?”
锦徽坐直身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出自己的小心愿:“我希望,今晚易允谋能回来。”
担心不够虔诚,锦徽还拜了拜,随后满意地睁开眼睛。
微弱的路灯下,有人站在那。
夜风吹鼓他的衬衫,吹乱了他的头发。
她的心愿伴着晚风和蝉鸣被上天听到,星星汇成一条河,盛满她的心悸。
丁叔站起来欢迎易舷回来。
锦徽看他走到自己身前,蹲下与她直视,合十的双手落在他的掌心。
“这是……许愿?”他问。
锦徽不回答他,而是看了丁叔一眼。
她的眼神在说:星星许愿好灵验。
丁叔笑得慈祥。
易舷看看丁叔又看看锦徽,寻思锦徽又在玩些什么。
锦徽笑了一下,没说刚才许愿的事。
“还顺利吗?”她问。
易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问她:“今天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锦徽抽出自己的手,易舷的手心瞬间空了,“回去睡觉吧。”
她站起来,发尖扫过易舷的肩膀,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易允谋。”
易舷看她,意识到自己今晚会失去什么。
她说:“我今天在书房睡了。”
一个错误的铸成必然留下痕迹,易舷失去了锦徽的信任。
一向很会表情管理的易舷在失去控制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让锦徽寒了心。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帮他整理衣襟送他出门上班,她会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聊天,会让他帮她选学习用的书。可是她不会与他躺在一张床上了,那张她很喜欢的软床失去了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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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江面,一艘小船敢叫日月换新天。
七月的沪城,阴云密布不见阳光。
易舷已经离开沪城三天了。
他要到周边所有的乡村去去收购纺织厂要用到的原材料。
春天纺织厂碰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就连易舸也不顾身体到宏鑫公司硬生生坐了三日。
锦徽每晚会与易舷通电话。
几分钟的时间够回答他自己有吃好、睡好,也够她问他现在还好吗?难吗?
她还会问他,要多久才会回来?
易舷归期不定,他回答,尽快。
锦徽投资的纺织作坊尚且勉强生存,她支持的制糖作坊彻底宣布倒闭。
起因是新一批次的白糖导致集体中毒,而集体中毒的人群正是码头工人及其家属,他们都食用过用这批白糖制作的柿子糖。
这批柿子糖锦徽吃了,在医院住了两天院,没告诉易舷。
警察厅迅速出警,三天之内就将此案告破,制糖作坊老板入狱,作坊宣布倒闭破产交由财政部处理。
锦徽只觉好笑,她从未见过胡厅长所带领的警察厅有如此快速结案的能力。警察厅出面调查、财务部接手实业重组、三阳钱庄的户头还在源源不断的放贷集资。
事情好像逐渐明朗了。
这次锦徽彻底瞒不住自己偷偷投资的事,因为苏璜找上门。确切的是,锦徽作为制糖作坊投资方和集体中毒受害人,被苏璜请到了财务部。
锦徽的脸色不佳,同样食物中毒的叶枝还没有恢复过来在家躺着,这次是丁叔陪她来的。
锦徽一直觉得丁叔应该属于暗藏大佬级别的人物。
平时在家,他对自己特别慈祥,完全是一个慈爱的小老头。可是一到外面,胡子一撇眼神一冷,自带一股子江湖草莽气。连苏璜都不敢与锦徽大声说话,气势降了半截。
苏璜拿出锦徽用“王暖暖”的名字与制糖作坊签约的投资合同,告诫锦徽:“易太太假冒身份签约投资协议,是无效的。”
锦徽耸了耸肩:“苏部长支持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时发布相关专事条文,鼓励支持民众以个人名义参与投资合作。我用我个人的名义,哪里有错?”
“个人名义不是虚假身份。”
“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有专门的核实部门作为签约第三方见证,是合作协会通过了我的身份。这是你们失职,与我何干?”
锦徽不卑不亢,拿出条文和事实一一回应苏璜的质疑。
为了能够隐瞒身份,锦徽自己研究了很久财务部的条文。易舷说过急于撰写的条文必然会有漏洞。她坚信这句话,终于让她找到钻空子的机会。
不仅如此,她还翻烂了远山十郎给他的白崇高中计划书,把它当作教材反复研读。因为她相信,远山十郎敢把计划书给易舷看,说明他对自己的能力极其自信。易舷夸过这本计划书优秀,那它绝对是最好的合同范本。
锦徽自知天赋平平,但她足够努力。只要她肯下功夫,她始终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到的事情。哪怕对面是善于抓住机会的苏璜,她不见得自己始终落于他的下风。
事实即是如此。
苏璜为了迅速扩大商业金融合作协会的影响力,在财政方面给合作协会开了很多专事专办的绿色通道,有很多细节问题都没有细细研究留了不少空子。他想过会有人用这些空子做事,没想到第一个让他难堪的是锦徽。
锦徽乘胜追击:“当然,条文是苏部长定的。你要是觉得我不符合条件,你可以取消合同的合法性,我认赔。”
但是苏璜他敢吗?他不敢。
因为商业金融合作协会核实身份的部门是第三方,他们一半以上是来自发通银行的经理和理财师,另一半是在沪为其他金融机构经营的外国人。
这群人是合作协会最好的中介,是提高成交合作量最大的优势,是苏璜最倚仗的销售员。揭露锦徽就是曝光他们,相当于自断命脉。
锦徽一次比一次淡定,一次比一次从容。每见到一次她,苏璜都会后悔当时没有把锦徽娶到手,反而让易舷捡到便宜。他不止一次的可惜,锦徽的财富固然吸引人,但是锦徽本人的价值远比这些财富更具诱惑力。
“易太太好生厉害。”苏璜认栽。
锦徽摇头:“只是小打小闹,不还是被你给发现了。”
“易会长教了你很多吧。”
“他瞧不上我这点零花钱。他要是帮我,我不会投资作坊。”
“哦?”苏璜已经恢复气定神闲的模样,倚靠皮椅,“你看中哪家了?”
锦徽毫不掩饰:“加勒机械厂。”
“加勒机械厂的投资门槛很高的。”
“我没钱,投资不起。”
苏璜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吐出来。锦徽要是豁得出来把全部身家拿出来变现,别说是富贵格格,沪城首富她都当得。
“易会长的德行,易太太学了几分样子。”苏璜挖苦锦徽,更多是无奈。
锦徽不接苏璜的这句话茬,她要是能学成易舷几分像,就不用带丁叔过来撑场子了。
苏璜问:“你想投资加勒机械厂不如投资我的。”
提到这话锦徽有了一些兴趣:“苏部长的机械厂计划推进了?”
苏璜不瞒她:“计划已经完成,正在选厂址。”
沪城土地寸土寸金关系错综复杂,想选一块好的地方做厂址确实不容易。
锦徽想到自己在沪城还有几块用地,立刻说:“苏部长是为覃军考量,相信杜大帅一定会给苏部长很多便宜。”
锦徽不等苏璜说话问丁叔:“几点了?”
丁叔看表:“十三点十分。”
“见表哥要迟到了。”锦徽起身,由于身子虚还需要丁叔的手臂支撑,她面露虚弱很抱歉地对苏璜说,“苏不部长,我先走一步。”
苏璜留不住锦徽,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锦徽是察觉出自己想要征用她土地的意思,她是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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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非常忙。
因为柿子糖集体中毒事件,码头工人锐减,各家码头停工了好几日。今日才慢慢复工,加班加点的追赶进度。
上江理美在码头忙乎了半日,可算有时间喝口水
锦徽已经递上咖啡。
“自己家码头不看,跑我这,不怕易老板生气?”上江理美接过锦徽的咖啡又说了一声谢谢。
锦徽俏皮道:“他不在沪城,我可以偷偷过来你这。”
易舷不在沪城的消息人尽皆知,不是知道易舷什么时候离开的,而是知道现在春天纺织厂的处境,他肯定出去找门路。
宏鑫公司是这次棉麻囤积最大受害者,得亏是易舷主持宏鑫公司,不然春天纺织厂早就玩完了。
上江理美坐在锦徽旁边看不远处的轮船,喝了几口咖啡终于解了渴。
轮船起锚鸣笛响。
锦徽的话淹没在鸣笛声中,上江理美的神色一凝,久久地看着她。
“你这是在犯傻。”上江理美不希望锦徽那样做,“你还有易老板,他可以帮你。”
“这是我的主意,不能牵扯他。”
“可你不能把你自己拉下水。”
“美美,你有在乎的人吗?”
上江理美愣住。她与锦徽不同,她不能有在乎的人。
“我有在乎的人啊。”
锦徽对上江理美笑,微笑中掺杂某种非常大的决心。上江理美很怕一意孤行的锦徽,再也抓不住了。
“我只有他们了。”锦徽说。
上江理美语言瞬间苍茫无力,她猛地喝完剩下的所有咖啡,手里的纸杯捏到变形。
“行,我帮你。不过,我不能露面。”
“谢谢你。”
“不用谢我。”上江理美站起来,江风吹起她的衣摆,她伸手,“这是商业合作,我在赚你的钱。”
锦徽回握她的手笑道:“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握这样的手。上江经理,合作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