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警察厅公布纵火案凶手是洪泉帮的一位话事人,因为对程威的个人怨恨,实行一场报复行为。
佟宁被洪泉帮释放,人被接出来时,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两条膝盖骨全碎了。
锦徽将佟宁带回易公馆,医生来检查,佟宁惨痛嚎叫。每一声惨叫沉沉地砸进锦徽的心里。
医生宣布最坏的结果,佟宁的膝盖经受多次重力击打,恐怕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十八岁的佟宁,梦想上战场的佟宁,想要手刃仇敌为父报仇的佟宁,再也站不起来了。
锦徽难过到哽咽,她质问自己为什么救晚了,恨自己为什么不去与程威交涉,怨自己为什么不能提前知道佟宁在沪城。
佟宁躺在床上亲耳听到医生对自己的断言,在石锤砸下来那一刻,他已经预见今日的结果。只是他还抱有一丝侥幸。现在侥幸没了,他不哭不闹,不气不恼,被最大的失落笼罩着。
“锦徽姐姐……”佟宁还很虚弱。
锦徽偏头偷偷擦掉眼眶里的湿润,摸着佟宁滚烫的额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在呢。”
佟宁也笑了,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他们要陷害覃军……陷害……晚成哥……我……我没给他们……他们机会……我是不是……做得……特别好……”
“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我们宁儿做得更好了。”
“我……我算是……立功了吗?”
“当然了。我们宁儿立了一个大军功。”
“真好……”
锦徽安抚佟宁:“宁儿好好休息,等宁儿养好身体,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佟宁看向冰冷的天花板,一身的伤痛不足让他脆弱妥协,但这一句却让他溃不成军:“姐姐,宁儿没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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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洁的月光穿透云层照在梳妆台上的金色小手枪上。
锦徽安静地坐在台前,一动不动。从头到尾,她为了不让佟宁伤心,一直忍着不在他面前表现出崩溃。在无人的地方,锦徽抹掉了所有要流出眼眶的眼泪,所有的悲痛化作对程威以及洪泉帮的仇恨。
易舷走进来看见桌上的枪。
“表哥送我枪的时候没送我子弹。我想让晚成哥哥哥给我些子弹,他会同意吗?允谋,你是军官学校学习过,是不是知道这把枪要用什么型号的子弹?我可以到黑市上买,可是……,”锦徽哽咽,“可是我不知道黑市在哪,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该去哪弄到子弹?”
锦徽处在情绪最为崩溃的时候,她随时可能控制不住心性,彻底暴怒。
“这把枪很小,威慑力不够,想要致人于死地需要很准的命中率才行。”易舷帮她把枪收起来,锦徽没有反对。
“我没有持枪命中别人的能力。洪泉帮杀人越货给钱就行,我出钱,他们能不能杀程威。”
上次要买苏璜的命,这次又要出钱暗杀仇敌。
锦徽从不是一个心软可欺的人,她狠心起来是敢要人命的。
易舷帮她分析情况:“金玉堂是靠洪泉帮起家,程威虽然不是洪泉帮的话事人,但一直是洪泉帮的主要资金来源。金玉堂损失惨重,洪泉帮更不能丢了程威这位大金主。”
那就是不成的意思了。
锦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大哥的车祸,还有你的暗杀,是不是程威干的?”
易舷不答,锦徽看他。
易舷背靠锦徽的梳妆台,平静道:“没有证据。”
锦徽苦笑一声:“在这里还需要证据吗?”
如果需要证据,佟宁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程威就不会轻而易举找到另一个可以回复列强用的替罪羊。
在自己的土地上,死了自己的同胞,还要再交付一条国人的性命给外国人息事宁人。
这是什么无耻的道理。
以前锦徽以为,谁掌握了枪谁就可以挺直腰杆,所以她想办法获得机械厂,想办法精进技术扩大规模,想办法从制造机械零件到制造枪炮。现在看,她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够,只要有列强站在这块土地上,国人永远无法做自己的主人。
易舷的手反撑在梳妆台上,锦徽伸出手指勾上他的食指,上面的那一圈的伤疤还是清晰刺眼。上次他小臂那么深的伤口都没有留疤,为什么这一个就如此清晰可见呢。
“允谋。”
易舷看她,锦徽的拇指摩挲着疤痕问他:“程威联合柳画抢走钱庄,你把钱庄夺回来了,他应该不会善罢甘休。我现在才知道他有多残忍,你和大哥那时候应该十分害怕吧。”
易舷反手握住她的手说:“现在不害怕了。”
“允谋……”锦徽鼻尖酸酸的,不受控的发出发抖的颤音,“我害怕了……”
她真的好害怕,以佟宁的身份都有人敢草菅人命,那易舷呢?还有其他更普通更手无寸铁的人呢?他们该怎么办?她保不住他们啊。
易舷蹲下来仰视锦徽,手摸上她的脸颊,轻轻安抚她:“我们会给佟宁报仇的。”
“你的仇呢?”
易舷心一酸:“时机一到,我们连本带利都会拿回来。”
“徽儿。”易舷的喉结动了动,咽下某种苦果,“答应我,现在好好休息,不要想着怎么去给佟宁报仇,我会让一切都恢复正常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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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艋被揪起衣领推到墙上,他被提起,衣领勒住喉咙让他难以呼吸。
“佟……云争……”
佟云争双目猩红,对易艋下了巨大的杀心:“我说过,不要伤害佟宁一分一毫!你们竟然让他变成了残废!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们!”
易艋抓住佟云争的手妄图获取一线生机,他艰难道:“我……能……解……释……”
佟云争再次加大力度,易艋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逐渐失神:“不……关……我……事……我……有……办……法……”
佟云争松开易艋将他摔在地上。重获新生的易艋大口喘气,急需一口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
他躺在地上,喉咙里的血腥味根本压不住,用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能开口说话:“佟宁被带去洪泉帮本是好吃好喝……咳咳……是程威……程威知道了佟宁是锦徽的弟弟……所以才对他多加折磨……咳咳……”
“他与锦徽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如此对佟宁?”
“因为锦徽是易舷的太太……他恨易舷……”
“程威与你们易家到底是多深的仇怨?”
易艋让佟云争过来,对他轻声说了几句。佟云争听完大吃一惊,他理解了程威对易家兄弟俩的恨入骨髓。但这不是程威可以将佟宁致残的理由。
易艋又咳了几声,佟云争离他远远的。易艋又说:“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将功补过,不过想要扳倒易家那对兄弟不能没有程威。”
佟云争暗自咬牙,暂时放过程威:“但是洪泉帮要为此付出代价。”
“为了安抚金玉堂背后的金主,洪泉帮已经付出一个话事人,他们不会再牺牲了。”
“那是你们办事不利。”
“是德国公使突然站出来,锦徽与他私交甚好。”易艋撑地坐起来,“我们都没有想到,锦徽会有这个后手。”
“我不管是锦徽的后手还是易舷的谋划。佟宁是覃军的人还是锦徽的弟弟,他们不会吃哑巴亏。如果不给他们一个回复,别说是程威,你和你母亲都要受到牵连。”
易艋不惧这种威胁,轻笑一声:“佟宁还是你佟云争的亲戚呢,怎么不见你要为他报仇。”
佟云争冷眼如刀,哼了一声:“我等着程威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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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公馆在第二天热闹起来。
杜隽和佟云争来是在意料之中,程佩琳来倒是很让人意外。
不过,罗尔现在正陪伴转危为安的太太和孩子身边,派秘书程佩琳来此倒也合理。
程佩琳还带来了查宁医学院的骨科教授,他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来商讨佟宁明日的手术方案。锦徽听不得他们反复说这场手术的风险,便请更专业的杭瑾帮自己与之沟通,她则是回到佟宁的房间照顾他。
佟宁住的这间房对锦徽来说很陌生。在易公馆生活这么久,她几乎没有来到过这间房间。这是易公馆一楼的唯一卧室,平日里除了打扫一直房门紧闭,像是被遗弃的一个房间。
佟宁现在的身体条件只能被安排住在这里,方便进出。
医生在为佟宁检查换药,锦徽在旁边协助。她只睡了两个小时,神色不佳,尽显疲惫。
换完药的佟宁还开锦徽的玩笑:“姐姐要帮我换衣服吗?你这不合适吧。”
锦徽一直是机械性听从医生一步一步指挥,手已经放在佟宁的睡衣上了,下一步可不就是给他脱下来。
她没有进行下一步,将睡衣放在一边,开始收拾过明天动手术所需要的东西。
佟宁是半坐在床上,看着锦徽很茫然地忙前忙后,问她:“锦徽姐姐,我真的还有一丝希望吗?”
锦徽的手慢了下来,瞬间调整好情绪回头看他含笑说:“杭瑾是非常厉害的医生,她说如果手术顺利,处理得当,你还是有站起来的可能。”
“站起来不代表能走路,是吗?”
“只要能站起来,我们配合治疗肯定还会有奇迹的。”
佟宁苦笑一声:“姐姐都说是奇迹了,看来是绝无可能。”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正准备大展拳脚去闯新天地的时候,却断了可以行路的腿,任谁都无法从这种绝望中走出来。
佟宁才十八岁,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好了。虽然郁郁寡欢但积极配合医生,他没有自暴自弃已经超出大半常人。
杜隽和佟云争在外面听教授说了一会儿,这俩人不懂德语,听了也是浪费时间。等房间里的医生出来后,两人就进来了。
锦徽没与他们客套,指了一下窗边的睡衣:“辛苦二位帮宁儿换个衣服。”
杜隽笑说:“徽儿现在可会指使人了。”
锦徽没接杜隽这茬,给他一个一张清单:“云争哥哥给宁儿换衣服,晚成哥哥一会去给宁儿买些男生用的贴身衣物。”
杜晚成瞬间觉得手里清单千斤重,他要把采购物资的活扔给佟云争做,一回头佟云争已经开始给人家换衣服了。
杜隽收起清单,不忘叨叨两句:“偌大一个易公馆没有宁儿能用的东西?”
“都是允谋的,宁儿用不了。”锦徽坐在床边沙发上收拾东西,不忘让丁叔把早上拿出来的新被褥装上。
医院的病床不舒服,如果可以,锦徽都想把病床给换了。
杜隽往佟宁的床上一靠,与锦徽说话间看佟宁的腿。佟宁出事,他比任何人都自责。佟宁为了覃军宁死不屈,他为了覃军只能选择牺牲佟宁。谁英雄谁懦夫,一目了然。
所以杜隽昨天与锦徽通过电话,佟宁现在的一切医疗费用以及后续生活他都会负责。锦徽不管杜隽如何赔偿佟宁,她只有一个想法,等佟宁的手术结束,要么接佟宁回覃城,要么送佟宁去军校。
他的腿不能站立,但他有脑子有气魄,不是所有人都能上战场,战场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兵。
佟宁说他没有家了,锦徽给不了佟宁想要的父母疼爱,只能尽最大努力做好一个姐姐的身份。她会给佟宁安排好一切,希望杜隽能够支持他。
房门被人敲响。
所有人向门口看去。
程佩琳走进来客气道:“我来拿纸笔。”
佟云争和杜隽继续与床上的佟宁说话,大体是男人之间的安慰话。
锦徽看程佩琳拉开抽屉拿出纸笔,试了试钢笔不见字迹,于是又到旁边的书架找出一瓶墨水。
两人对上视线,程佩琳先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不一会儿,杜隽军中有要务先离开,再过一会儿杭瑾进来转述骨科教授的术前叮嘱。佟云争对佟宁有亏,最为积极,杭瑾要与教授回医院做术前准备,佟云争也要跟去。
刚才还热闹的房间,人都渐渐离开了。
锦徽陪佟宁说了一会话,佟宁渐渐入睡了。
锦徽不打扰他,放下东西轻声离开,路过刚才程佩琳摸过的桌子。抽屉没有完全合上,她经过时脑海里是程佩琳刚刚在这个房间的身影。
她比锦徽要熟悉这间房间,比锦徽还要自然地在易公馆行走。
神使鬼差。
锦徽打开了抽屉,上面是写字用的宣纸,纸下有一张黑白色的照片。她拿起,看清了照片上的人物。
中间是一个浑圆身材的中年男人,左边是锦徽仅在易舷桌上照片中看到的刘五小姐,右边是年轻时更为漂亮的柳画。
刘五小姐的身边是个子最高的易舸,她前面是年纪小一点表情皱皱巴巴的易舷。柳画身边呢,是个年纪更小的男孩,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婴。
照片上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佩琳百日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