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映着佳人的倩影。
庄太太优雅地切牛排。她的旁边是庄天贺,正在为她倒红酒。
他问锦徽要喝吗?
易舷帮她拒绝,锦徽说了一声“要”,随后对易舷嘟了一下嘴:“让我喝一点。”
易舷没有再阻拦,帮她拿起酒杯。
突如其来的聚餐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开始了。
十分钟前锦徽看到庄太太走进来,问过才知道庄太太与庄天贺也是临时的夫妻约会。可惜今晚的西餐厅特别火爆,他们并没有订到位子。
庄太太要到门口去等,庄天贺这时候赶来。见到锦徽和易舷便提议拼桌,当做是两家人正式的见面聚餐。
只是本来应该热闹友好的局面,现在却异常的沉默。
锦徽给易舷点了大份的意大利面。他平日吃的不多,今天吃的更少了。剩下的时间一直是喝水等锦徽,除了回应庄天贺的话,他没有说其他的。
锦徽本就不饿,可她现在心情不好,就是想吃东西,吃得越多越好,最好吃撑自己,挽救自己的不开心。
锦徽的异常很快引起易舷的注意,他拿走锦徽的酒杯,放了一杯果汁在她手边。
锦徽只想喝酒,易舷说:“是新鲜的橘子汁。”
是锦徽最爱的橘子汁。
锦徽委屈地看易舷,易舷这次没有让步,坚持不让她喝酒了。
“庄太太,我真羡慕你。”锦徽的视线从易舷的脸上转移到对面庄太太身上,“你喝酒还有你先生帮你倒酒,我就没有这个福份了。”
话说得太冲,都听出来锦徽的不开心。
易舷如常,接受她当众耍的小性子。
庄太太看了一眼斜对面的易舷,对锦徽说:“易先生是在关心你。”
锦徽含糊说:“是啊,他一直很关心我。”
他越关心,此时此刻的她越难过。
她还想吃东西,对易舷指了指他前面的装有意大利面的盘子。
易舷把自己只吃了几口的面给她,锦徽埋头继续吃。
她说她饿了,易舷知道平日里锦徽食欲再好,也不会吃这么多东西。
外面忽然响了几声雷,紧接着豆大一般的急雨拍打在玻璃窗上。
庄太太怕打雷,吓得叉子差点脱手。庄天贺见状,立刻将她护在身边:“怎么样?”
庄太太摇头,她只是受到了惊吓,不碍事。
锦徽看向窗外,雨水从玻璃窗滑下,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的水痕。庄太太的脸在玻璃窗里开始模糊不清。锦徽看了看,突然轻轻笑了一下。回头看向易舷,眸子里的光淡下去了。
“我们回家。”易舷没法再看对他露出失望神色的锦徽。
“我还没吃完呢。”锦徽继续低头吃面。
倒是庄天贺这时候说:“外面雨大,不差这一会,我们都等等再回去。”
庄太太惊魂刚定,赞同庄天贺所说,看向锦徽。
锦徽埋头就是吃,她已经吃不下去了,连下咽都困难,可她还在吃,连个眼神都不给易舷。
“庄太太,你的身子不太好,应该多吃多补才行。”锦徽还有空和庄太太聊女儿家的家常,“庄太太会做饭吗?”
庄太太说:“会一点。”
“擅长西餐还是中餐?”
“西餐吧,简单一点。”
“好厉害,我都不会做饭。结婚之后只学会了煮咖啡,还特别难喝。”锦徽又问,“庄太太会跳舞吗?那种舞会上的华尔兹。”
庄太太回答:“也是会一点。”
“庄太太的会一点应该就是精通吧。”锦徽机械性地喝果汁,由衷感叹,“会做西餐,会跳舞,会弹琴,还会说洋文,长得又漂亮……”
锦徽忽然好羡慕庄太太。
庄太太敏锐地发现锦徽不太对劲,关切道:“易太太喝多了。”
锦徽疑惑地嗯了一声,片刻后笑了一下,眼睛都笑弯了:“是喝多了……我酒量不好……”
外面的急雨转为暴雨,闪电混杂着惊雷,一声盖过一声。
不仅是庄太太吓到捂耳朵,餐厅里还有其他人的尖叫声。
锦徽不怕,她再次看向窗外,阴云盖过傍晚的晚霞,暗如炼狱。
易舷一直看着她,他去抓锦徽的手,锦徽的正好挪开去拿果汁瓶子,他扑了个空。
庄天贺缓和气氛,笑说:“易太太胆子很大,这么大的雷都不怕的。”
锦徽还在笑,只是笑意未达心底:“我二哥离家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我在外面跑了很远很远……”
“是送别吗?”
“算是吧。”找不回来就当是送别了。
锦徽回头对易舷说:“我想家了。”
易舷知道,她心里的家一直是母亲和哥哥们在的地方,绝不是易公馆。
“我们回家。”易舷拉锦徽起来,手碰到她一刻神情变了变。
她在发抖,也在抗拒。
雷雨天,车子开得慢。
锦徽看着窗外的雨帘很久很久,回到易公馆时已经很晚了。
易舷叫叶枝赶快去准备热的洗澡水,锦徽衣服和头发潮湿,他们都担心锦徽因此会生病。
锦徽回到房间,换了衣裳,洗了澡。
易舷要她回床上躺着,她就直愣愣地看他。
易舷划上门锁。
坐在锦徽对面的床上。
“在德意志的时候,我认识了庄天贺和他的太太。”
锦徽难过了一整晚的事被易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他懂她的难过,知道她的不开心。
“为什么不跟我说?”锦徽问。
“你和庄太太玩得不错。”易舷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锦徽与别人的正常交往,“而我和他们有仇怨。”
有怨的前提是有过情。
锦徽的头偏到一侧,努力压制自己涌起的情绪,重新看回易舷:“可庄太太说,她不认识你。”
“她不敢说认识我。”
“你对她做过什么?”
“是她对我做了很残忍的事。”易舷望着她,感觉她离自己远了一些,他问,“你要听吗?”
锦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
回来的一路,她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她明明是个大方的人,可是现在对易舷却产生了一种私有的想法。她想探究易舷的一切过往,她想易舷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她的。
可是她做不到。
一个人怎么会永久的陪在另一个人身边。他一定会走,她到时要怎样强留?
锦徽今天所有的失望情绪不是对他的,而是对自己的。
她好想家,好想额娘和哥哥们。失去的亲人是她心里最严重的疤痕,所以她不想再失去,所以她不能探求易舷。有一天,易舷离开时,她又该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她对她自己的胆小失望,对自己的无能伤心。
“徽儿。”易舷叫她。
“允谋……”锦徽看易舷,吸了吸鼻子,“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易舷心底的恐慌泛出涟漪,他的喉结向下滚动:“你问。”
“他们欺负你了?”锦徽不敢想,德意志时期的易舷才十五岁,在无依无靠的大洋彼岸被欺负,该是件多可怜的事。
易舷不置可否。
锦徽刷地起身去开门,门锁被锁上,她打不开,她埋怨易舷:“为什么要锁门?你把门打开。”
“徽儿!”易舷从身后抱住她,“别出去。”
他不想让锦徽出去,他怕她出去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不能欺负你,他们凭什么欺负你!易允谋……”锦徽强忍着的哭腔让易舷的心揪了一下。
“易允谋……我害怕……我很害怕……”锦徽终于敢说出自己的心思,“你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
有人说:“你家都没了,谁还会要你……”
有人说:“你可得听话,不然你外祖家可不要你和你娘了……”
有人说:“前朝格格到秦督军家住,这不是给秦督军添麻烦,秦督军迟早不会要她的……”
“……”
锦徽听过太多自己会没人要的的话。她住过太多的地方,到了每一处都别人说是寄人篱下。
因为寄人篱下,她都会很小心很谨慎看人眼色的生活。
因为寄人篱下,她就要时刻告诉自己,不要把亲人们对自己的好当做理所应当。
因为寄人篱下,她身在一家住,心一直漂泊流浪居无定所。
她曾把希望寄托在佟云争身上,她的未婚夫应该能给她一个稳定幸福的落脚去,让她有家可依。
可是佟云争不要她了。
她也想过干脆破罐子破摔嫁给苏璜,就算无处可依也可以让姨母一家少被猜忌更为顺遂。
可是时局不要她了。
易舷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动选择。她一开始从未把这个选择作为依靠,她早就做好被易舷拒绝的准备。但是易舷同意了,他们成为盟友。她想盟友会有契约精神,只要她有用,易舷不会不要她。
可是,现在的锦徽贪心了。
她撕毁了心里的盟友契约,她不仅害怕易舷心有所属,她还害怕易舷不要她了。
不用易舷说,她也知道他和庄太太之间情义匪浅。餐桌上,庄太太主动为他们摆刀叉。别人都是一边放一个,只有易舷是放在一起的。
她知道易舷的习惯,细节证明她以前说的“不认识”是说谎。
他们都在说谎,四个人三个人在心知肚明,唯有锦徽一无所知。
她好讨厌他们,讨厌他们的虚伪,讨厌他们的惺惺作态,讨厌他们将她一个人当作傻子。
这是易舷第一次如此接近锦徽的恐惧,他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对他深埋恐慌。
她是一个天生悲观假装乐观的人,真正经历过山河破碎、人人喊打、国破家亡。她越乐观,心底的悲凉就越深刻,她越胆怯走向他的脚步越犹豫。
易舷错了,他一直以为自由自在才是锦徽的幸福,他做她的大地,任由她在上面狂奔、飞翔。他却忘了锦徽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试探和警惕,成功了她会骄傲地与他炫耀,失败了她会摇着他的手臂发泄一通。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太在意了,所以才会将真实想法埋在心里。
她怕失去的根本是害怕自己孤身一人。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只有他了。
锦徽不敢走向他,他就走去她那里。
“徽儿,是你别推开我。”易舷的手绕在到锦徽的身前,轻抬她的下巴,在她波光涌动的双眸下,轻轻吻上她。
不是侵略,也不是证明,是轻轻柔柔的安慰。是他掏出了真心送到锦徽的唇边。
锦徽没有拒绝他,早就湿润的眸子慢慢合上。
“暖暖……”易舷的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腹,从她的唇吻到她诱人的脖颈,呼出的湿热空气让锦徽的委屈释放了出来。
锦徽的眼泪滑过脸庞,易舷轻轻拭去。
“暖暖……”易舷继续呢喃她的乳名,“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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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暴雨,庄太太的钢琴运送暂时搁置。
据说明日的天气也不好,庄天贺担心钢琴受潮于是与钢琴老板重新定了送货上门的时间。
“你还要等几天才能弹到钢琴了。”庄天贺回头对沙发里看书的庄太太说。
书页有几分钟没有被翻动,庄太太根本没有看进去,她一直在走神,听到庄天贺的话神思才渐渐合拢。
“好。”她说。
庄天贺说:“听说易公馆从没订过乐器。我记得易允谋以前很喜欢听钢琴曲,还以为他回国后会继续坚持,没想到他放弃这个爱好了。易公馆倒是经常采购绘画材料,他的喜好转换够快的。”
“是易太太喜欢,她的水平很高。即便经营机械厂很忙,仍然坚持每周四天的练习。”
庄天贺打开酒柜,倒了半杯威士忌,他问庄太太要吗,庄太太说她今天喝过了,不喝了。
他问:“易太太有作品问世吗?”
“没有,她自己还在学习。”
“这个年纪都有开画展的了,她还没有作品问世,想来水平也就普普通通。”
庄太太低头翻了一下书页:“我的钢琴水平才是一般,何必说别人呢。”
“你不一样。”庄天贺说,“你是半路出家没有童子功,能达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很厉害了。而且你是纯粹的爱好,与靠此发家扬名的人不同。”
“易太太也没有想靠绘画起家扬名。”庄太太维护锦徽。
庄天贺叹气:“是我狭隘了。现在的易太太正在打造兵工厂,这才是她的致富策略。”
庄太太听锦徽提起过她的兵工厂野心,但她不是为了致富,她有更远大的目标。但她不会与庄天贺争论,观念不同,说了也是白说。
“你还会对沪中机械厂下手吗?”庄太太问。
庄天贺说:“要收沪中机械厂的不是我。很多人都在盯着易太太手里的厂子,不到一年造出五门大炮,谁看谁眼馋。我只是打手。”
庄太太放下书说:“她的丈夫是允谋,他肯定会出手。”
“他现在是自身难保。”
“你怎么知道?”
“他是沪城的名人,随便一打听就能听到很多消息。你以为码头罢工只是上南会会员的手笔?”
庄太太疑惑。
“易允谋也清楚,这是南边在警告他。沪城要易主,他得学会站队。”庄天贺喝了一口酒,酒烈烧喉。
庄太太问:“他会站哪边?”
“他不站德国人,不站日本人,现在只做覃军的生意。”庄天贺突然想起来,“他妻子的娘家人就是覃城督军吧。”
庄太太嗯了一声。
庄天贺轻笑几声:“他和他太太的婚姻也挺有意思的。闪婚无子,婚姻破裂的消息满天飞,还能坚持这么多年,是够让人跌破眼镜的。”
“没什么让人奇怪的,我们不也是吗?”庄太太合上书走向卧房的方向。
庄天贺看向她,目光悠远:“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
庄太太没有停下,他说:“才音,我们再要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