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水特别多,阴云不散,压得人烦闷。到了八月,沪城还不见天晴。
郊外轰地几声巨响,沪中机械厂新建的二号厂房一半坍塌,造成了包括李彦在内的七名工人不同程度的受伤。
锦徽迅速做出反应,该送医院的送医院,该赔偿的赔偿,该沟通家属的去沟通家属,该应对记者采访的去应对记者采访。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唯一庆幸的是,七名伤者没有生命危险,这对锦徽来说是最大的安慰。
易舷从码头赶来时,锦徽已经安排完所有事情。天上阴云密布,她坐在二号厂房的废墟前沉默不语。
锦徽听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声音,她回头看见来人是易舷,对他笑了笑:“我用你教给我的办法处理完了。”
自从锦徽接手沪中机械厂后,她一直有跟着易舷学习如何做生意。她的目标很简单,不求和易舷一样厉害,能学到他的三四分可以了。就是这三四分,让她遇到今天的情况不至于两眼一懵无计可施。
“我处理得怎么样?”锦徽认真发问。她像一个小学生,等着老师给她发一百分的卷子,十分虔诚。
易舷点头赞扬:“很好。”
锦徽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
易舷接着说:“如果锦徽老板第一时间给我通个电话就更好了。”
锦徽撇撇嘴:“我不会给你英雄救美的机会。”
“我是英雄?”
锦徽强调:“因为我是美人!”
易舷接受:“我又借了锦徽大美女的光。”
“接下来,锦徽老板什么指示?”易舷笑问。
锦徽伸手给易舷,易舷拉她起来,锦徽说:“接下来回家,等待调查结果。”
二号厂房的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经鉴定,是厂房建造过程中,房顶和承重墙偷工减料。因沪城连续多雨,屋顶积水较多,造成承重隐患,从而进一步坍塌。
二号厂房是钟明豪的朋友承包建设的。钟明豪一听到调查结果,直接在琪安娜舞厅的包房里找到他那个吃喝玩乐的朋友,直接挥了一拳上去。
他的朋友瞬间酒醒骂了一句:“你他妈真给一个女人打工啊?钟大少,你真他妈愿意当狗!”
“我去你姥姥的!”钟明豪又是一拳揍过去:“那是老子的事业!”
这场事故造成沪中机械厂损失超过百万白银。这时候旁人才意识到,锦徽办厂不是跟风闹着玩,她是认真的在做自己的兵工厂。
锦徽表示追查到底,钟明豪的朋友作为事故第一责任人肯定是不会放过。吓得那位朋友求爷爷告奶奶请锦徽放他一马,又是上门道歉又是下跪求饶。第一次吓得锦徽躲到易舷的身后,再之后来一回就被丁叔扔出去一回。
锦徽还会给丁叔拍手叫好:“丁文权,你真厉害。”
惊得丁叔看向易舷,易舷向他点头,丁叔露出轻松的表情。
锦徽为沪中机械厂的实际老板也不会推卸责任。然而,钟明豪把锦徽的责任全揽了。该赔多少损失他照单全收,锦徽问他:“你有钱吗?”
天地良心,锦徽是认真为钟明豪考虑的,绝没有嘲讽钟大少的意思。
钟明豪嘀咕着:“先赔一点,剩下的慢慢再还嘛。”
“大不了……”钟明豪突然提高音量非要证明自己,“大不了,我把我卖给你!”
坐在另一边看杂志的易舷冷眼瞥了一下许下雄心壮志的钟明豪。
锦徽更是吓得身子向后靠了靠。
不是,她要那么多男人干嘛呀!
许是不够气势。
钟明豪又赔上了自己娶媳妇的钱:“干脆,我先不要老婆了。”
“你别说胡话了。”锦徽赶快阻止。她见过钟明豪的女友,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两人都谈婚论嫁了,可别因为一场事故耽误了一段好姻缘。
钟明豪无所谓,人家女孩子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承担他的责任。
“我不用你卖身,也用不着为了我不娶老婆”锦徽说完,怎么感觉这话不太对劲。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算了,先说正事。
“不过,你确实得帮一个忙。”
现在这情况,就算是天塌了,锦徽要钟明豪学女娲补天,他也会去学。
“老板尽管说!”
锦徽眉毛一挑,看了易舷一眼颇为得意。
看吧,她这个老板做得多威风。
易舷笑而不语,宠溺地摇头。
锦徽的忙只能钟明豪帮。损失过大,锦徽一时半会拿不出钱补窟窿。她现在知道有很多人都在盯着机械厂,锦徽为了保证自己对机械厂的绝对控制权,她不会找人入股的。所以即便不愿意,她也选择去发通银行贷款,为了低利率,她只能请钟明豪帮忙。
这是忙吗?这是老板给的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明豪二话不说,直接站起来对锦徽许诺,保证完成任务。
说罢,钟明豪立刻告辞,回去办事。
锦徽伸手,对直接飞快离开的钟明豪喊:“外面下雨呢……伞……伞……”
易公馆外夜幕深沉,雷电交加。
易舷放下杂志没头没尾的吐出四个字:“卖身做梦。”
锦徽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易舷看向锦徽,挑眉,“我们继续?”
锦徽双手握拳举在胸前,激动地点头。
易舷回头向厨房的方向喊:“再拿份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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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城易主的消息席卷半个中国。
玉屏山凌帮放弃中立,在覃军和黎军之中站在黎军这边。
杜横秋意识到帮派对眼线掌握的重要性,他提出与弘城的红叶帮合作。
为了能顺利获得红叶帮的眼线消息,也为了可以和黎军在这方面的对抗。杜横秋拒绝秦霹雳的劝说,以同盟关系将弘城送到了红叶帮手上,红叶帮话事人房飞扬暂管弘城,成为弘城新主。
曾经弘城当兵的房飞扬终于达成所愿站,在弘城的最高处。
秦煜说,杜横秋这是养虎为患。红叶帮不是马匪出身的凌帮,他们是兵痞,是雇佣兵,是有过统一编制的野战兵。现在拥有弘城,他们可以以弘城为中心,光明正大壮大队伍,或成江东新的威胁,或成一方新霸主。
锦徽不管房飞扬成为新霸主还是旧霸主。她现在正被烦心,焦头烂额。
沪中机械厂的事故没有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却成为财务部要收回机械厂的契机。
祁南拿出沪中机械厂最初的建设文件,里面明确说沪中机械厂是财务部牵头的政府项目,并非私企。
锦徽手里也有前财务部长苏璜的签字文件,证明她拿到机械厂的合理性。锦徽的每一步都有相应部门的签字,都可以证明机械厂由公转私的流程合理合法。
但是祁南却说,他要拿回政府项目也是合理合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随时可以作废以前的协议,用新的经济政策来左右锦徽。祁南还说不会为难锦徽,他可以继续由政府出资,买下现在沪中机械厂所用的土地。锦徽不卖地,他也可另选新地更换厂址。
锦徽要被气炸了。
在沪城商会的会议桌上,也顾不得易舷的面子,直接拍桌对祁南的代表甩了脸色:“打官司。”
打,必须打!
“换一个政府就要抢我的东西,再换一个政府还要抢我的东西。这是我的,签字盖章在这里,合理合法。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么强买强卖!”
锦徽摔了文件。
对面的财务部代表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他们是祁南提拔上来的人,在沪城财务部还没有立过功绩。他们想过,能够把沪中机械厂拿回财务部,将来为南边服务,不失为大功一件。
可当沪中机械厂把谈判地点设在沪城商会后,他们又有些后悔没有说服祁南把地点选为政府会议室。更没想到还没轮到商会会长说话,机械厂老板率先发难,不听软话,也不说软话,上来直接叫板打官司。
这些代表看向易舷,本想让商会会长说句公道话。但是他们忘了,商会会长和锦徽老板是一家人。现在易会长的眼里只有他的妻子,时不时还露出欣赏的目光,满眼都是叉腰说话的易太太,可能都忘了还有他们这一伙人。
财务部的代表走了。
远山十郎来了,说沪中机械厂为日本工程师提供了工作岗位,他愿意帮锦徽重建机械厂。
什么意思?
也要掺和一脚的意思是吧。
锦徽让钟明豪把这尊大佛送走。刚消停没几分钟,庄天贺也来机械厂走了一圈,大体意思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可以介绍美国的投资人评估和入股机械厂,给沪中新的靠山。
这是评估吗?这是抢。
锦徽看明白了,国人打她的主意也就算了,日本人,美国人也在算计她。她气得笑出声来。她不在乎有多少人视她为肥肉虎视眈眈,她也不在意自己要面临被计算的处境。
她只是苦闷。
四分五裂的国家,四分五裂的政府,政策朝令夕改,全凭立规矩人的兴趣利益,丝毫不顾底层百姓死。一方一句话就可以让另一方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一人得权就可以毫不顾忌地打压其他人。
统一啊,何时能够统一啊。
罗尔这次并没有为难锦徽。
如今德意志内部也很乱,在沪的德国商人虽然也对锦徽的机械厂很有兴趣,都被罗尔给说服了。罗尔对锦徽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是以公使的身份与锦徽个人结交,他更愿意偏向于锦徽的出身。易太太、机械厂老板的身份全部是锦徽自己给自己的,她想要就有,想不要就弃,唯有晚清出身的皇族身份是她不可更改,也是最被认可的。
所以这场拉锯中,罗尔阻止德国人的蠢蠢欲动,已经是给锦徽帮了最大的忙。
锦徽要打官司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大哥易舸是第一个响应锦徽的,给她推荐了很多有胜诉经验的律师。锦徽也准备好了所有资料,准备与财务部争一个公平公道。
可是锦徽没想到的是,祁南退缩了。
说服他的是佟云争。
佟云争认为,与其花费财力回收沪中机械厂,不如花费更少的价格收购其他机械厂自己发展。
他挑中了一个在洋务运动失败后废弃的工业厂房。他愿意说服日本商会派专业经理人和工程师来发展这个厂子。前提是,运输专属于新城公司。
要知道,新城公司的主要业务是连接日本和中国的贸易往来。一旦新城公司和某个工厂有专属运输合作,那它的运输范围就会从海外转向国内。
这是新城公司最大的狼子野心。
开通中国沿海城市的国内交通航线,进一步获取中国内陆航运、道路运输路线,打通交通要道,为将来更好的进入打下最全面的基础。
这也是上江里美最终从新城公司离开的真正原因。她可以被骂成“叛徒”,但不能真的做叛徒。
易舷将这些事告诉锦徽。
锦徽已经不是气得发笑,而是气得多吃了几块红烧肉,举起筷子间的肉给易舷看,问他你看这块肉色泽明亮,像不像佟云争那颗被猪肉蒙住的心。
说完这个比喻,锦徽已经无法正视红烧肉,通知下去明天开始她要吃素。
易舷还告诉锦徽,祁南一开始并不赞成佟云争的提议,他人虽激进但尺寸拿捏得很准,并不希望日本商会和沪城商会抢生意,以免造成沪城金融紊乱,最后他是被庄天贺给说服的。
庄天贺说,沪城这块地只适合生产金银,金银丰盛不愁不掉进口袋。
沪城现在是覃军的口袋,将来也会是其他人的。
为什么争抢沪城,不就因为它是一个钱袋子嘛。
锦徽指了指易舷又指了指自己,双手一摊:“得,你值十个铜板,我值五个。”
“我更喜欢你用美钞比喻。”
易舷还有空与锦徽说笑,然而锦徽不觉得很好笑,管他是美钞还是英镑,她都是最便宜的那个。
“佟云争现在为日本人说话,我不评论他。可是庄天贺的脑子是白聪明的吗?他不知道新城公司开辟新的运输路线是什么意思吗?”
易舷说:“他应该是不知道。”
锦徽不信。
易舷说:“庄天贺自年少起接受的就是西方教育,他的成就和功绩全部来源于德意志和美利坚。他是一个很好的风投专家,但他不是很纯正的护国者。如今他是美籍,吃遍了华人在美利坚的所有红利,自然会为他的倚靠说话。他不知道国内局势的弯弯绕绕,被佟云争的思维带进去,不是意外。”
锦徽半眯双眼特别无语:“你居然为庄天贺说话。”
易舷否认:“是你要让我实事求是看问题的,我是实事求是客观分析庄天贺。”
锦徽决定给易舷上一课:“我现在看庄天贺就是一个吃里爬外的坏家伙,我也是实事求是看问题啊。”
实事求是锦徽老板开始带入个人情绪了啊。
“不过啊,允谋。”锦徽叼着果汁吸管,渐渐回过味来,“我是个靶子,他们最终的目标其实是你,对不对?”
易舷淡定地吃晚饭餐桌上仅有一道素菜。
锦徽的脑袋里闪过一道银光:“你被罢工的码头,是四号码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