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覃城彻底封锁。
年初五,杜横秋下台,秦煜取得覃军最高指挥权。
年初七,杜横秋交接覃军兵权,正式下野。
年初八,覃军通报全国,秦煜任覃军总司令。
这场自下而上的内部兵变在悄无声息中完成,只有其中之人才知道多凶险恐怖。
锦徽再见到覃城的人不是秦煜,而是钟明雁。她陪在王新筠身边,见证了这一场完美的变革。
钟明雁回到沪城就被钟肃声关在家里,锦徽去见她时,她并没有意外。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被秦煜放出覃城的人。
“兵变没有流血。”钟明雁告诉她锦徽,证明秦煜没有出事。
“他真狠。”钟明雁接着说。
包括杜横秋在内的十多名嫡系将领全部被秦煜赶下野,一点余情没讲。
锦徽淡淡道:“他没有斩草除根已经是心善了。”
钟明雁诧异锦徽的冷漠残忍,锦徽看出她意味深长的眼神,笑了一下说:“我的经历告诉我,人在适当的时候应该无情。”
没有人比锦徽更懂国破家亡带给人的麻木。
“听记者会报道吗?”锦徽问。
钟明雁想起自己临走时秦煜说过的话:写字是写不出残酷的。
是的,钟明雁无论用什么样的词句都写不出来这场兵变的残酷。
“我还不够资格。”钟明雁收好桌上的钢笔,“我准备去南边了。”
锦徽惊诧:“你要走?”
“总有人要去。”
“我表哥怎么办?”
钟明雁看着抽屉里被她放好的钢笔,她还记得秦煜送她钢笔时一副不自然的样子,哪里有现在送东西时的坦然。
她关上抽屉说:“我除了南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雨时有一个观念是对的,我在江东三城能够绝处逢生全凭钟家和他的庇护。我现在想在沪城写报道是不可能的了,我得走。”
“你可以去北平。”锦徽真诚建议。
钟明雁说:“南边会有大征之事,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锦徽尊重钟明雁的想法:“好吧,祝你顺利。”
锦徽离开别墅,被在花园里来回踱步的钟明豪拦住:“老板,怎么样?说通我姐姐了吗?”
钟明雁要去南边,钟肃声和钟明豪是最不同意的。
钟肃声甚至已经开始为钟明雁张罗婚事,只要她嫁人,他立刻会停了钟明雁的记者工作,让女儿一直在自己身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不能让女儿再次去犯险。
锦徽说:“我没说通。”
“啊?你都没说通,我还能找谁呀。”
锦徽上了车,钟明豪跟过去。他要锦徽想想办法,试试怎么劝说姐姐不要去南边。一个覃城和弘城就差点要了自己老子的命,姐姐去南边,钟肃声更加鞭长莫及,这不把自己爹担心死。
“你上不上车?不上车我关门了。”车子里的皮椅还凉,锦徽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钟明豪上了车,司机启动车子。
钟明豪挠头,自己怎么跟父亲交代。
“明豪。”
“怎么了?”钟明豪急得语气已经不好了。
锦徽不在意,问他:“你希望你姐姐留在沪城?”
“对呀。”
“为什么?”
“能为什么?安全呀。我哥已经死了,我接受不了我姐姐也去卖命。”
“在沪城就安全吗?”
钟明豪愣了一下。按照钟明雁的报道方式,如果没有钟家这个后盾,她估计已经死了很多回了。
“乱世之下,哪有安全的地方。”锦徽望向窗外,天灰蒙蒙的。
她不清楚,这个冬天怎么半点天光都没有,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
“作为弟弟,你最希望你姐姐过得怎么样?”
“平安、幸福、快乐。”钟明豪什么都不求,他只求钟明雁能够好好的。
“我以前也是这么奢求我哥哥的,后来我发现他在我身边并不幸福快乐。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我想他一定过得很开心。”
“为什么?”
“他没来找我。”锦徽的嘴角微微颤抖,她抿住唇不让这点难过表现出来,“他一定在充满热情地做他认为对的事。”
“就像我们,就算步履维艰,我们也在坚持一起支撑机械厂,不是吗?”
年初十,气温回升,白天下起了冰雨。
钟明豪打开大门的钥匙,手里的钥匙被他攥在掌心。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拦住要偷偷逃走的钟明雁,但是他没有。
夜里寒凉,白天的冰雨在夜里成为结冰湿滑的路面。
钟明雁要走的就是这样一条抓不住绳索的道路,前路未卜,满是泥泞。
寒风吹起钟明雁大衣的一角,她停在钟明豪身前背对他。身后是钟明豪吸气的呼吸声,她放下手里的箱子,回身抱住了他。
“明豪,以后家里靠你了。”
钟明豪死鸭子嘴硬:“说什么屁话,我可是二少爷每天吃喝玩乐还来不及,我才不管家里呢。”
钟明雁轻拍他的脊背,她忘了自己多久没有量过这小子身高,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这么壮了。
“走了。”钟明雁松开他,提起自己的箱子要往前走。
“姐。”钟明豪叫她。
钟明雁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头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寸方圆之地。
“姐……”钟明豪不敢大声说话,他不能惊动身后宅院里的人,他低声万般不舍,“一路保重。”
姐弟俩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弟弟的声音没能传到姐姐的耳朵里,姐姐已经抬起手,背对他挥手告别。
有对家里人的愧疚,也有对前路漫漫的迷茫和兴奋。
钟明豪眼眶红了,他听了钟明雁的话,正在做随时可能失去姐姐的准备。
他回头,身后别墅的灯忽然亮了。
他一惊,抬头看。就看到他们的父亲站在二楼阳台上,顶着寒风望向钟明雁消失的方向。
灯火亮,钟明雁回头便看见了。
她笑了,心中所有的苦闷在这一刻释然,决绝走进寒风中。
黑色的车在风中更加冰冷,车灯在钟明雁出现的一刻瞬间开亮。
钟明雁的双眼被光闪了一下,她晃了晃眼睛,手掌遮住强光微眯双眼看到了车上的人。
那位本应该在覃城肃清手下整编队伍的秦大帅,出现在了这里。
秦煜的手臂搭在车窗外,指间夹着燃了半截的烟。
烟掉落在地,秦煜的手指向她勾了勾,钟明雁上了车。
他送她。
车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缓行,或许是道路湿滑不敢开快,或许是想要更多相处的时间故意开得很慢。
钟明雁能看见秦煜的下颚紧了又紧,似有很多话要说。
“你不该来的。”钟明雁先开的口。
秦煜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控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就是送送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走?”
“猜的。”
南边发出了那么大的消息,钟明雁听见了不可能不动心。他一直让人时刻关注她的动静,得知钟明豪偷偷给她买了去南边的火车票,他就来了。
“你来阻止我?”
“我都送你了,还阻止什么。”秦煜自嘲笑了一声,“我阻止也没用啊。”
“太危险了。”
“你知道就好。”
“我说,你来沪城太危险了。”
秦煜握着方向盘的手紧绷,他踩了油门提升行驶的速度。车子突然加速,拐了一个弯急速刹车,钟明雁因为惯性身体向前面一耸,惊魂不定。
“秦雨时,你……”
温软的唇覆了过来,吞进钟明雁没有说出来的话。她懵了,第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她的没有反应让秦煜产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侵略性,他捧着她的脸霸道的深吻。
钟明雁的手紧紧攥着大衣的袖口,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天地变换了多久。
秦煜松开她,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唇瓣,坐回自己的位置,启动了车子。
“时间来不及了。”他说。
火车开动的时间就是他们告别的时间。
钟明雁睁开眼睛,昏暗的道路被秦煜的车灯照得通亮。
秦煜紧闭双唇,钟明雁看着前面一点点明亮的道路,她说:“秦雨时,你能等我吗?”
“等多久?”
“你能等多久?”
“等不了多久。”
钟明雁的口腔里还有秦煜的味道,她动了心,下了某种决定。
“前面的路口左转,停在第三个巷子口前。”
车子停在钟明雁指定的位置。
旅馆卧房的门是被两个人撞开的。
他们亲吻,相拥,用尽力气完成激烈的欢愉。
肌肤灼热得可以烫死人,唇齿的碰撞让两个人都吃了痛。
这是一场盛大的告别礼,从此难再见。心意送出去,覆水难收。
钟明雁哑着嗓子对秦煜说:“没关系了,你不用等我了。”
秦煜的头还埋在她的脖颈里,沉闷的嗓子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嗯”声。
天亮前,秦煜送钟明雁到了火车站。
重新买了票,上了一个有秦煜亲兵保护的火车。
钟明雁与他告别,她无声,他也无声。
她望着他,冲她笑了笑。发绳挽起她凌乱散落的长发,脖颈上的痕迹鲜红。
她走了,在秦煜最后流露出的眷恋中走了。
易公馆内。
秦煜喝了易舷最珍贵的酒。
锦徽陪他,她不知道秦煜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是覃军大帅,他应该意气飞扬才是,可是为什么他这么颓废。他好可怜,上次见他这般无力还是在姨父的葬礼上。
丁叔一早出去打听消息,说是彭诚正在满城找秦煜。
现在的秦煜对彭诚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人物,他不能放任秦煜在覃城为所欲为。
昨晚的放纵让秦煜忘记隐藏身份。换句话说,昨晚的放纵,他更想抹去钟明雁的身份。总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昨晚和他鬼混的人是钟家大小姐吧。
锦徽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有心抱怨秦煜怎么这么不小心,但是看到他这副颓废的样子,又不忍说他。
易舷让秦煜在这休息,酒醒了再走。锦徽更想让他早点走,早点离开沪城才安全。
反观秦煜呢,打开了易舷的酒柜,一口一个妹夫的叫着,要拿几瓶好酒犒劳自己的将士。
易舷不怒不恼,凡是秦煜看中的,他通通让人装好。
秦煜喝得多,不过没醉。
两人在书房说了很多关于亨通钱庄的事,易舷会做到他承诺的事,一旦覃城解除封锁,他会到覃城处理此事。锦徽在旁边听的云里雾里,干脆不听了,去厨房叫厨娘一些菜,说了几样菜式都是秦煜喜欢的。
既然人不走,干脆吃饱喝足再说。
午饭进行时,彭诚亲自登门到易公馆。
沪城新主和覃城新贵,见面虽然平和,语言交锋里难免剑拔弩张。
锦徽在中间调和,心想要打架出去打,别砸了她的家和外面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易舷就在一边看热闹,笑面虎保持微笑的样子也挺危险的。
秦煜要走,彭诚巴不得赶紧送走这尊大佛,可是怕他在沪城搞什么猫腻。临走时,秦煜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来了一句:“彭督军没在路上设埋伏?”
吓得锦徽当时脸色就变了。
她提出:“我送表哥到城外。”
话音刚落,锦徽忽感身后一阵凉风。
易舷最讨厌锦徽用自己安全擅自决定,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秦煜看出易舷的不悦,突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心态,一把拉上锦徽,下巴一抬:“好啊,好久没和徽儿说说心里话了。”
锦徽马上冲易舷摇头,表示他别生气,她回来一定哄他。
易舷能不生气嘛,不仅扣下了要送出去的酒,还不请自去的搭上彭诚的车。
行啊,要送一起送,谁也别想走。
于是彭诚很不情愿的载上易舷,一起去城外。
年后,锦徽没出过门。
外面冷风起,秦煜脱掉大衣盖在她的腿上。因为喝了酒,他开车的速度不快。锦徽担心,秦煜说没事儿,城外有人接他。
没有准备,秦煜怎么敢独闯沪城。
城门口附近设置了临时难民营,听秦煜说这里的难民大多是平城来的。
车子缓行,锦徽能看到路边灰头土脸的难民,在不御寒的帐篷里食不果腹,瑟瑟发抖。
覃军和黎军大战最主要的战场就在于平城的争夺。
他们炮火连天的抢地盘,无辜的百姓就会流离失所。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错,却因为别人的无能承担巨大的生命压力。都说在乱世要求生,可是有好多人没有机会求生啊。
她看他们可怜,心里痛骂无耻的战争,连带着看旁边的秦煜也不顺眼了。
“别想着帮他们。”秦煜说。
锦徽说:“钟记者说,你这次很心狠。对待你的敌人你这样,对待他们也要这样吗?”
“没有能力的帮助就是害他们。”秦煜语气冰冷,“今天救一个,明天就有两个人求你。你救一双就会有一群人等着你。”
锦徽不认同:“总要有人为他们谋一处生存之地吧。”
“善良不是手段,你的枪才是。”秦煜的车子停下来。
锦徽听到道路边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大哭,她怀里的婴孩全身发紫,早已冻僵了。
锦徽不忍,鼻尖一酸,红了眼眶。
秦煜也有所动容,女人无助的哭喊声比所有的炮火声更震人心。
“想要谋求生存之地就要打。”他说。
“永远内斗,永远争地盘吗?”锦徽不认可现在的混账政府,“你们有本事,就把所有的土地从别人手里抢回啊。自己人抢自己人有什么意思。自诩这个厉害那个厉害,不还是靠着别人耍威风。”
锦徽极少与秦煜争吵,可这次她忍不住了。
女人的哭喊声渗进她的大脑里,她挥之不去,她太理解失去至亲的痛苦。
秦煜没有反驳她,重新启动车子,想了想突然笑出声感叹道:“你长大了。”
锦徽看他,发现他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
“表哥……”锦徽抓住他的衣袖,微微摇头唤他,“哥哥……”
秦煜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脑袋,感叹道:“我时常在想,二表哥看到如今景象,会不会后悔当时没带我一起走。”
“徽儿,你和二表哥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