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的就职舞会是临时举办的,他是被推上去不得不参加这场喧闹的宴会。为此他提前从北平回来,一落地就被埋伏的杀手暗地刺杀。
来到琪安娜舞厅的包厢后,他要孙明黎做的一件事是揪出杀手,不问缘由直接处理了。
今日是他要风光的日子,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干扰到他。
只是他没想到,会有人误打误撞地闯进这间危险的房间。
孙明黎迟迟不归,易舷需要有人帮他止血,他放过了不速之客。
锦徽给他包扎的手在颤抖,几次不小心都弄疼了他。易舷忍不下去,不介意多处理一个人。
但是,她掉眼泪了。
像珍珠一样的眼泪,噼雳啪啦地往下掉。
她说她害怕,不害怕他,是害怕他死了牵连到她。
小姑娘蹲在地上整理酒精和纱布,泪眼婆娑地楚楚可怜。她说她害怕,但还是敢正视他的目光,盛满泪水的眼睛里是请求。强烈的生存意志让他放下心防,万般愁绪下竟然能生出一丝“好像吓到她了”的惭愧感。
他死了会牵连到她?
他不相信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姑娘会想到这一层。
他搜捕了脑中所有的人际关系网,确认在自己的认知中并没有她的存在。他选择暂时放过她,但不是纵容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就职演说时。他不经意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她。
西式的舞会上,她的袄裙格格不入,珍珠和宝石在她的身上又十分的高贵亮眼。
如果说,硬要在全场找到与她衣着相配的人,放眼望去只有他。
小姑娘气鼓鼓地看他,凶猛的直视,埋怨的神色已经溢出来了。
小动物不是猛兽。
小姑娘的直视对他毫无威胁,反倒激起他强大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这只小动物的獠牙有多长,能咬到什么猎物。
他看她对着一瓶果汁高兴的露出锐利的牙,看她咬着吸管欣赏女人们的洋裙,看她礼貌拒绝邀请她跳舞的男人,看她时不时地看向他似在思考些什么……
歌舞升平时,她是天上月。
孤独又从容地看着每一个沉寂淤泥里的凡人。
秦煜来了,小姑娘的身份揭晓。
徽儿。
他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
他在考虑应该要永久的放过她,别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她却跑到他身前,扬起的头发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眨着眼睛对他笑:“谢谢易先生的款待,我会牢记在心的。”
多聪明的徽儿。
她的保证成为很久之后他都无法遗忘的乐趣。
他在她离开的背影中目光流转,流转,流转……
再次遇见她是在古早糖食店,她对着糖果眼睛发亮,对着他却是躲闪不及。
他给她买,她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承认,自己的这次主动不怀好意。人总是要先接近才能留下印象,他想在她的脑海里留下印象。
事实证明,印象留的还不错,她肯相信他的能力,请他帮忙。
富贵格格总想用金钱了事,这是她的能力,也是她区别其他女人最大的优势。
不讲风花雪月,不谈样貌才情。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优势,得到名为“合作”的平等。
她一直在追求平等,时至今日也在追求自己心中的公平。
关于婚姻。
易舷做了一件不耻的事。
她求他帮忙找到她的心上人,他知道这个心上人在哪里,但是他撒了谎。他知道她面临逼婚有多艰难,所以他故意释放了信号——他是她最合适的丈夫候选人。
是的。
一见钟情的故事太老套了。
最开始的他称不上对她有多大的情爱,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她而已。
不问过去,不许将来。
这是他对她心动的原因。
她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是他最大的荣誉感来源。
他多久没有这种名叫“虚荣”的荣誉感了?
小时候无论学习是否优秀,他的上面总有一个更厉害的哥哥,他没有被夸赞的机会。
少年时纸醉金迷浑浑噩噩,他是金钱堆起来的浪荡子,别人只认他手里的钱,不认他这个人。
情窦初开,他找到了自己世界的中心,他觉得那个人会为他骄傲,却惨遭背叛。
一系列的变故,让他走到今日成为一种理所当然。他机械性地去做被命运安排好的事,一步一个脚印,完成人生给定下的目标。
父亲亡,是父亲活该。从父亲抛弃母亲开始,这种结局早有预料。
易家倒,那就抢回来。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什么振兴易家,什么为父报仇。他没那么大的责任心。
他从不以易家为傲,父亲也未以他为荣。
荣誉感和满足感在他的生命中早就消失殆尽了。
就在要彻底消失时,她出现了。
她会脱口而出说他厉害,夸他聪明,夸他是最好的丈夫。
她说她努力去做个好妻子。
平等的,他也要做个好丈夫。
被盛赞的满足下,是责任。
他想被她依赖,想被她视为伟岸的高墙,想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他会无条件的包容她,直到关注变成偏爱,直到偏爱转换为全部的爱。
他开始吃她心上人的醋,开始心虚自己以前的情感,开始自卑自己卑劣的过往。
看她和自己闹别扭,他会冷战。看她不理自己,他会强迫她看自己。看她总是为别人考虑,他会生气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的待遇。
他有时会着急,想过用恶劣的手段直接占有她。
他有时也会等待,漫长岁月他总相信她的满心满眼都会是他。
小动物的獠牙不长,正好能啃食在他的大动脉上。
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她永久的依赖,可是他错了,是他在依赖她。
依赖她对自己每一次的笑,依赖她总是对自己勾手指,依赖她哭唧唧的找她抱怨这个世界不好。
他的情感随着她的情感在波动,他的选择随着她的选择在变化。
而她呢?
她实际上一直在依赖她自己,她才是足够高大的大树,守护着呵护着他难得涌起的满足。
他爱她,爱到心满意足。
-----------------
大雨倾盆,易舷从旭华饭店带回来的巧克力小蛋糕已经软塌塌了。
他到家已经超过一个小时,锦徽还没回来,眉宇间已经皱出深深的一条印记。
丁叔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得知锦徽最后是从旭华饭店离开的。易舷已经预感到什么,有一种想抓抓不住的感觉。
警察厅的人为了讨好易舷,送来锦徽丢失的手袋和戒指。
这是他们的婚戒,锦徽从未摘下过。劫匪抢劫,人却被易艋带走了。
易舷动用了红叶帮在沪城的眼线,终于在半个小时后打探到了锦徽的消息。
车子在雨水遍布的马路上疾驰,水花迸溅,溅到不少躲雨的路人。
通往素园的路人少幽静,巨大的刹车在雨幕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易舷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锦徽,她的发没有吹干,湿哒哒地垂在肩膀两侧。
她望着他,痴痴地望着。
巨大的环抱将她圈在霸道的怀里,隔绝她眼前的飘零风雨。
锦徽觉得自己快被他按进他的骨血里,她动了动提醒他说:“有人在呢。”
易舷这才看到吊儿郎当从沙发里站起来的易艋。他不肯放开锦徽,松开怀抱,揽着她的肩头让她不准离开自己。手掌自然摸到她的湿发,先看她一眼,锦徽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她不是不擦头发,是素园的毛巾好久不用了,又硬又不吸水,她没办法。
易舷还在看他,眼神示意:你再找理由试试?
锦徽很默契地收到危险的信号,抿嘴不说话了。
易艋已经走过来,易舷难得对他态度和缓:“多谢。”
“用不着谢,怎么说也是我二嫂。”
瞧瞧这称呼多新鲜,锦徽不觉多看了一眼易艋。作为二嫂,她帮忙解释:“我想打电话回去的,但是素园的电话线断了,没打成。”
易舷瞥了一眼放在电话旁边的电话线,脸色不知怎么突然沉下来了。
说实话,锦徽现在都不清楚易舷和易艋之间还有没有兄弟情谊。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好像没有多少。
她环上易舷的腰,对他娇气道:“我们回家吧,这里又潮又冷,我怕着凉。”
易舷点头,将她护得更紧。
锦徽又对易艋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感谢。”
“好。”易艋应了一声。
外面的雨很大,易舷接过门口人的伞护送锦徽上车。
车上有准备好的柔软毛巾和毯子,锦徽直接裹上毯子,暖烘烘的。
“我等我一下。”易舷关上车门,又返回去了。
易艋刚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帽子,人刚转身狠狠地挨上一拳,他没站稳跌落进沙发里,接着衣领就被拎起,被人怒斥。
“易艋!少给我打小聪明!”易舷已经忍易艋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次是去覃城,这次是素园。
他很会给自己制造和锦徽独处的机会。
锦徽不注意,易舷可看的清楚。电话线的横截面如此平滑,定然不是自然断裂而是被人拿刀子砍断的。没人敢在秦煜的宅子做这种事,所以只有现在在素园的易艋。
这个家伙不知藏了什么祸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锦徽。
易舷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不与他计较,但这次他忍不下去。
易艋的口腔里渗出血腥的味道,他吭哧笑一下,眉宇间与易舷有一分相似。
“你在怕什么?”易艋切了一声,“我不是苏璜,更不是佟云争。难不成对你老婆有意思?”
“你敢吗?”易舷的语气里掺杂了几分嘲讽。
易艋的神色一凝,年少时期被他瞧不上的耻辱再次涌上心间。
易舷狠狠地松开易艋:“别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南边的人动不了我,你也休想。”
锦徽在温暖的毯子里快睡着了,易舷才回来。
他一头扎进后车座直接将锦徽搂在怀里,紧紧地,生怕她离开。
锦徽明显感觉到他在发抖:“你怎么了?”
他又抱紧了锦徽。
锦徽挣开他的手臂,将宽大的毯子展开盖在他的身上,自己则像一条小鱼钻进他的怀里。、
一张毯子,盖住了他们两个人。
“害怕了吧。”锦徽的手钻进他的外套里,轻抚他的脊背,“白天打雷不怕的。”
易舷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发出轻轻的一声“嗯”。
“允谋。”
“嗯?”
“对不起。”
“怎么了?”
锦徽给他看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上面浅浅的一圈痕迹看得她难过。
“戒指弄丢了。”她委屈。
易舷扣下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没事,找回来了。”
锦徽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完好无损放在家里。”
“太好了,我以为我弄丢了。”
“是我疏忽。”易舷摩挲她的无名指,“我忘记你的手跟着你的人都瘦了,尺寸一定不合适了。”
“只是尺寸不合适,又不是人不合适。”
易舷的呼吸一滞。
丁叔的车开得稳,易舷却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快跳出来了。
他一直在担心锦徽看见他和董长音在一起会误会什么,他还想着回去正式对她解释。但是她不经意间的三言两句就将他的担忧化解了。
是啊,他们就是最合适的。
从身体到灵魂,从同盟到爱意,他们都是最合适的。
-----------------
柳画买了一件新旗袍,她很喜欢,在镜子前反复摆造型欣赏这件衣服。
易艋回到家,帽子一扔,人往沙发里一坐,双腿搭在茶几上,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今天没去金玉堂?”柳画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继续欣赏自己的美貌。
易艋已经看厌了柳画自我欣赏的做派,反问她:“去找你的新相好吗?”
“什么新相好?逢场作戏罢了。”柳画走到他旁边坐下,给他看手里的玉镯子,“上好的翡翠镯子,他送的。”
易艋看了一眼自己这个离不开男人的娘。
“虽然不如易天通的手笔,但也不错了。”柳画很满足。只要有人给她花钱,她从来不挑。
“为什么送你镯子?”
“喜欢我呗。”
“是想堵你的嘴,让你少说话吧。”
柳画白了一眼:“你懂什么!”
易艋啧了一声:“脱了。”
“什么?”
“镯子,脱了。”
柳画护住手腕上的镯子,身子躲开:“凭什么,这是我的。”
易艋冷眼看她,柳画现在指望儿子给自己养老,什么都得听他的,不情愿地脱下镯子给他:“你小心点,容易磕破……啊……”
随着柳画的一声尖叫,玉镯被易艋狠狠地扔到地上,镯子瞬间四分五裂,惊地柳画捂住嘴巴不敢再发出声音。
易艋让人过来将镯子碎片收好,重新还给柳画。
“别让人瞧不起。”易艋闭上眼睛小憩,“收好还给你新相好。不然我就告诉你新相好的老婆孩子,大家都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