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天生有一种既入虎穴就躺着享受的能力。
上次在覃城,杜横秋穷途末路也只敢关着易舷拖延时间。
这次在沪城,即便是两国公使馆插手,对易舷最大的控制不过是请他去喝茶。
字面意义上的喝茶。
没有谁比中国人更会喝茶了。
易舷还有闲情逸致,点评他们的茶叶,表示自己可以帮他们联系很好的茶商,多买一些更好的茶叶招待客人。
末了,他问对面的庄天贺:“你还喝得惯故国的茶吗?”
庄天贺已经陪了易舷两个小时。他亲手带易舷回来,将他交给两国公使,他准备去调查宏鑫制药厂,却被露西娜留下。
他不满询问理由。
露西娜只能颇为无奈的表示,易舷是沪城名流,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易舷作为沪城标杆的人物,不能出任何差错。
怎么保证易会长不出差错?
财务部的顾问陪伴其左右,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易舷还有心思研究茶叶,庄天贺已经急得来回踱步。
击败易舷在此一举,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易会长还有心思喝茶吗?”
易舷闻着茶香淡淡反问道:“庄顾问不喜欢喝茶?”
“没有心情。”
“咖啡呢?”
“沪城没有好咖啡。庄天贺在回应易舷的“无好茶论。”
易舷不这么认为:“我太太煮的咖啡很有味道。”
庄天贺睨了一眼他:“你在这里坐着,不怕你的太太出事?”
“你们敢吗?”易舷笑眼含凶光。
谁敢让易太太出事?谁也不敢。
易舷是地头蛇,谁敢动他的人。
庄天贺好奇:“上次有易太太为你保驾护航,你才顺利从覃城回来。这一次,易太太会出什么奇招呢?”
问得有些嘲讽的意思在,他认为上次易舷遇险,锦徽用自己的出身为易舷提供保障,属于误打误撞,没有任何含金量。
但是露西娜不是罗尔,她并不吃王朝贵族这一套。恰恰相反,露西娜更注重资本主义,锦徽的封建贵族身份反倒成为她的劣势。
易舷的手指有规律地轻敲桌面,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随着他的节奏上下舞动。
庄天贺看到易舷食指上的疤痕。这是自己太太和易舷刻骨铭心的过往印记,看得他不悦。
“我的太太很聪明,她的招数总是千奇百怪。即便是我,也想不到。”易舷的手指停下看向庄天贺,“你不是一直暗中调查我的太太吗?怎么?还没有加深了解?”
庄天贺的脸色怔了怔,顿时产生一种被戏耍的侮辱感。易舷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冷眼看他的一切暗中操作。如今在不经意间拆穿他的计划,他像一个小丑正在上演荒唐的闹剧。
易舷嘴角微弯继续喝茶,脑海里回想锦徽煮的咖啡味道。
庄天贺看他:“这一次易太太不一定好运了。”
“我太太走到今日绝非只靠运气。”
“她的身世,她的婚姻,足够她幸运一生。”
“接二连三失去至亲好友,因为姓氏一直被外界裹挟。如果可以,她宁可不要她的身世。”
易舷没有说后半句。如果她不是这样的身世,她的婚姻里也不会有他。
他很矛盾,他一边希望锦徽快乐幸福美满,又一边希望她的生命里有他。
曾经在感情中死了心的人,会无比依赖和纠缠让他活过来的人。
至死不休。
他想她了。他上午走的那般突然,她应该是吓坏了吧。
庄天贺骨子里的精利主义让他不会轻易相信易舷的话。他不信锦徽没有为她自己的出身骄傲过。她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她祖上的基业和易舷提供的便利。
他确实感叹过锦徽能在虎狼一般的沪城商界有点名号,但也只是感叹一下而已。
“我很期待易太太的手段。”庄天贺突然就不急了,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热茶已凉,他丝毫不在意地喝尽,“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看这次是你太太赢,还是我赢。”
易舷不满庄天贺所说的“手段”。这种词不适合放在锦徽身上。她不玩尔虞我诈,不论真假虚伪。她真心坦诚,她身上有生意人最高贵的品格。就连他也做不到她一百分的诚信。
锦徽不在乎输赢,她只在乎她的丈夫平安回来。
金先生的速度很快。
上南会主导的游行很快来到宏鑫制药厂门前。
他们反对日、德公使馆的霸权主义,要求中方警察厅参与调查。
痛骂宏鑫制药厂的示众人群和要求调查的队伍在制药厂门口狭路相逢,场面一时失控。
胡厅长要求易艋带队去处理。易艋抽着烟说:“一看就是有组织闹事的。你让我帮谁?”
“当然是帮……”胡厅长说不出来话了。
他是偷生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他会吃里扒外帮外国资本,但是被人这么一问,他愣住了。他想不到不帮国人的理由。
“当然是帮易会长!”祁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摊在易艋桌上,“这是医院送来的手术实录,详细记录死者手术的各处细节,包括人员、药品、药品用量。”
胡厅长:“这有什么用?”
祁南:“这证明德方医生手术是严格按照流程。”
胡厅长:“只能证明日本人的死与德意志医生无关。”
祁南:“但也能证明日本人的死与用药有关。”
胡厅长糊涂了:“那不就是宏鑫制药厂的事?”
“谁说的?我们要查!不能听信德方出具的信息断定是抗生素的问题。”祁南几乎是吼出来的,“不仅是宏鑫制药厂,里面但凡涉及药品的企业都要查!”
祁南一直是谦和的形象,冷不丁怒吼出声,吓得胡厅长不敢言语。
“我们不能被动地听两国使馆的安排!这是中国人的土地,就算是外国人死在这里,也要听中国人的程序!”祁南的话掷地有声。
外国人给的窝囊气他吃够了!
胡厅长还处在祁南的震慑当中,易艋已经拎外套站起来了。
胡厅长问他:“你干什么去?”
“去维持秩序喽。”易艋说的漫不经心,“祁部长都说了,这事交给警察厅。”
胡厅长反应过来时,易艋已经走出去了。他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宏鑫制药厂是他们老易家的事。
一个小时后,易艋带人进去宏鑫制药厂。
半个小时后,易舸拿到了检测报告。他请来的律师正式对两国公使馆对峙。
又过半个小时。
庄天贺接到了护送易舷出去的消息。
庄天贺略微吃惊,没想到外面的动作那么快。
他问:“易太太来了吗?”
易舷侧目。
来传话的人说易太太没有来,来的是易舸。
这不仅出乎庄天贺的意料,连易舷也有些诧异。
他以为锦徽会像上一次那样等他回去。
庄天贺听完外面发生的事,打破他对日、德公使馆强压影响力的幻想。他低估了祁南的反抗,也高估了帝国的力量。
易舷已经向门口走去,庄天贺说:“这事不会完的。”
易舷的脚步不停:“最好不会完。”
公使馆门口,不少记者围堵易舷,要易舷做出回应。
孙明黎挤开人群给易舷披上大衣。
“太太呢?”易舷问。
“太太说她晚些时候回家,让先生回去先休息。”
易舸的车停在不远处的,易舷上了车。
“我要去找徽儿。”易舷突然放心不下锦徽,一定要见到她。
易舸说锦徽没事,他要带易舷去另外一个地方。
天气微凉。
锦徽有点冷,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庄太太在码头上吹着风,风吹起她的白色裙摆,洋气微卷的头发随风飞扬。
锦徽一直觉得庄太太像是一朵百合花优雅美丽,永远那么平静祥和。
如果她没有背叛过易舷,锦徽会愿意为她保留一丝好感。
可惜没有如果。
锦徽讨厌她,恨不得让她永远消失在沪城。
锦徽的手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
锦徽认识这个女孩,是在酒庄兼职弹钢琴的女学生。仔细一看身高体态和气质都与庄太太有几分相像。
庄太太告诉锦徽,这个照片是她在庄天贺大衣的口袋里发现的。
一个小时前,她请锦徽一起去大学礼堂听这个女孩的钢琴独奏节目。
锦徽去了,也听了。
女孩弹琴时的自信和美好,与锦徽在罗尔太太家见到庄太太时一样,像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
庄太太将这个女孩定义为庄天贺的红颜知己。
她见过他送她回家时的拥抱,见过这个女孩的主动索吻和男人的不抗拒。
肉体上的恪守本分或许是男人最大的底线。但他需要一个新的温柔乡,来安置自己被爱人忽视的情感诉求。
庄太太说,她的丈夫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口。她理解,只要她的丈夫想离开她,她会送他离开。
但是锦徽不认同她的想法。
她不会容忍自己的爱人精神和肉体都在外面有所释放。
以前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时,她会放手让他自由。但现在她不会允许她的爱人离开她,她的占有欲,她的霸道都会促使她强制留下这个人。
不死不休。
当然这样极端的想法,锦徽会深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讲。
她问:“庄太太不会只是想让我去听段钢琴曲吧?”
庄太太转身看见有点怒色的锦徽说:“我很想知道,你碰我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处理?”
“我不会碰到。”
“假设呢?”
“没有假设。”
庄太太顿了一下:“不要对男人那么自信。”
锦徽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我只对允谋自信。”
庄太太上前一步说:“易允谋没有你想的那么正直。你只知道他在德意志受苦受难,你知道他在美利坚如何疯狂的吗?”
锦徽紧盯着她,咬紧了牙。
“他为什么不见露西娜,是因为他没有资格见她。他曾是露西娜最器重的学生,他为了回国放弃了与露西娜合作的项目,害得露西娜差点断送职业生涯。他到美利坚,第一件事就是打击露西娜来获取在美利坚的声名鹊起。你憎恶我背叛了他,可他也是背叛者!”
锦徽坐在码头的长椅上,庄太太俯身看她,继续说:“背叛恩师,是要下地狱的。”
啪地一声。
庄太太的脸偏了过去。
锦徽站起来,她的手在发抖。说不上手心的疼痛还是心里的疼痛让她更难过。
“允谋回国是为了家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告诉露西娜,我想露西娜是不同意允谋回去的,不然允谋不会不管不顾的回来。你说他背叛,不,这是你们的自私,是你们要在他失去家人的痛苦上自娱自乐!”
锦徽忍着心疼告诉庄太太:“允谋去美利坚是被你们逼的!背叛恩师?露西娜知不知道她在美利坚的所有成绩是你和庄天贺用允谋的资本换的?如果她不知道,是你们背叛允谋。如果她知道,那她也在背叛她最器重的学生。”
锦徽几乎是咬碎了牙齿:“你们才应该下地狱!”
庄太太听完锦徽一串的抱怨,听她为易舷抱不平时,脸上的疼痛感消减殆尽。
锦徽应该是第一次打人,即便气得牙痒痒,力气还是那么小。远远不及自己父母打在她脸上的力量。
锦徽站不住身子,她摇晃,手撑在长椅扶手上才勉强躬身站住。
“有人要陷害允谋,我答应你的邀约,是想看看这个坏人是不是你。我发现你真的很聪明,你知道我的弱点,不惜一切代价来拿捏我,让我慌神。”锦徽将手里的照片塞进大衣口袋里,“丈夫的丑闻都是你用来算计的筹码,你但凡对你丈夫有一点感情,都不会如此淡定的利用他的仕途做影响我判断的手段。”
庄太太沉默了一会,说:“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爱你的人。”锦徽一字一顿,“但他是我的敌人。”
庄太太看她,锦徽迎上她的目光,问她:“你们这次想害允谋到什么程度?”
庄太太的否认:“我不会害他。”
“你们真的当我是被保护很好的傻子吗?”锦徽渐渐站直身体,“行动迅速,有组织统一行事。日本,德意志牵扯其中,打的宏鑫措手不及,这会是偶然?”
锦徽随意指着几个方向:“这里……这里……这里……会不会有人埋伏,就等着我落入圈套了?允谋会平安无事出来,而我出了事他才会真正的疯狂,对吧。”
看见庄太太不语,锦徽从她身边经过,已经耽误太多时间,她的易舷还在等她。
“锦徽!”庄太太叫住她,“你不能再走了!”
锦徽听不见,她只知道她要回去。
三号码头,新城公司的地盘。
她知道是谁要庄太太留住她的。
“你真的很自私。”
这是锦徽留给董长音最后一句话。
她的胸口很痛。
脚下虚浮。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撑住她,她余光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易太太。”
遥远的声音像是在梦里。
她身子一沉,被人横抱起。
那个声音说:“易太太该去医院。”
“我想回家。”锦徽看清了这个梦中人,“金先生,麻烦你了。”
“好。”金先生抱紧锦徽,周围有人聚过来,又渐渐散去。
“易太太还有力气吗?”
锦徽的手轻轻地虚搂住他的脖子。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