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返回楼下不过片刻,那一身肥大的云雁补子官袍便再次挤进门来。
木清欢抬头望去,只见他圆脸上油汗在琉璃灯下泛着光,面上似是隐隐含着些希冀。
许是方才拿不准刘显的态度,王守仁只将女儿留在车中。
这会儿他得了木清欢的首肯,便亲自下去将人接来。
王守仁身后跟着个弱柳扶风的少女,绣鞋踩在木板地面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月白裙裾扫过门槛时轻得像片云。
她身旁丫鬟帮着拉起了些裙摆,可这小姐一离了人搀扶,迈过门槛便踉跄着险些一头栽倒,将将扶住屏风,腕间金镯又一下撞在紫檀木上发出一阵响,引得木清欢都多看了两眼。
“神医,这便是小女。”
木清欢不过看了那女子的面色一眼,便登时皱了眉头。
面前这少女不过及笄之年,面色却青白如宣纸,唇上结着细碎血痂,像是被人碾碎的红宝石。
眼下时节已经逐渐寒冷,她身上穿得似粽子般层层叠叠,倒是看不出腰身,可搭在腰间的手指瘦得已然成了皮包骨,关节处还泛着不自然的紫红,甲床青灰似被烟熏过。
“扶她过来坐在桌边吧。”
木清欢低眉沉思片刻,便默默取出了腰间荷包内的银针,起身拿来了一盏白烛登台,针尖在烛火上掠过,烧过后泛出一丝乌青,又被她用绢丝细细擦去。
王守仁慌忙搀着女儿落座,少女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上蛛网般的暗红瘀斑,看得直教人觉得触目。
木清欢手执银针正要上前,却见边上的王守仁脚步似乎是朝前挪了半步,隐隐有想要挡在那少女跟前的意思。
木清欢双唇轻启,神色淡淡,便作势要收起银针。
“大人若信不过......”
王守仁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王守仁慌忙把女儿按在绣墩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虽说他这会让乍一瞧见那银闪闪的针之时难免心头发毛,可如今这神医就在眼前,年龄看上去虽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可桃源县那一整个村子的确是被她生生救活。
相传古有神医薛十娘,救整城百姓于疫病水火之时,不过也是双十年华。如今他跟前的这姑娘,指不定也同样人不可貌相呢......
于是,王守仁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赶忙作揖赔礼道:“信得过信得过!神医要做甚,尽管放手去做,莫要顾及在下......”
言毕,他又看了一眼坐在绣墩上的自家女儿,狠了狠心,主动退开到了三步外。
木清欢这才在一边的黄花梨木椅上就坐,伸出二指探着那少女的脉搏约摸半盏茶的时间。
王守仁的眼睛紧盯着木清欢的表情,却见她眉头越皱越深,心中暗道不好。
他想了想,这才在一旁补充说道:“在下小女自打上巳节误食了商队献的番邦果子,便日日呕逆,请了不少大夫来诊,药也喝了许久,可就是不见好。近来突逢天气转凉,便愈加吃不进东西......”
王守仁念念叨叨一大通,可下一瞬就霎时被吓得噤了声,双手攥成了拳,掌心都被汗水浸湿。
只因木清欢手中的银针,这会儿已然悬到了少女的眉心,似是在找寻穴位下针的模样。
烛火在琉璃罩里噼啪炸开星子,木清欢手中三寸丝线忽绷忽弛,映得墙上影子如皮影戏一般。
楚念旬与刘显二人静静地坐在边上,无一人出声,眼神瞟向窗外隔着大街对面的茶楼,似是在听戏,又似是在侧耳听着身旁的动静。
“上巳节食的可是白果?”
木清欢突然发问。
“确是......灰白色的果子,商队说是天竺,乃百年神树结下的,属实少见......”
“表面坚硬,内里白色果肉却弹滑,微苦回甘,带着一丝苦杏仁的味儿?\"
王守仁肥躯一震,眼睛都瞪大了:“神医是如何知晓的?”
木清欢头都没抬,银针又刺入少女合谷穴:“此乃莽吉柿,南海人唤作白竹。”
她纤纤细指松开银针,伸手将少女腕间宽袖卷起,露出了下头成片的紫癜。
“湿冷阴毒入血,庸医却当脾胃虚热治。这白果少食能凉血,多了......便与服食砒霜无异。”
木清欢说这话的时候,刘显正拿着青玉箸子在手里把玩,闻言他忍不住嗤了一声:“难怪那药汤会越喝越糟!”
十二枚银针在烛光下排成歪歪扭扭的一串,形如北斗一般。
木清欢第三针落在至阳穴时,窗外的合欢树被微风吹得簌簌落花,有一瓣正巧贴在少女的衣摆上。
木清欢指了指一边的条案,“我说你记。取七钱茵陈蒿,三钱垂盆草,佐以甘草二钱,石膏二钱......”
可她的药方都已经念了一半出来,却并未听到身后的动静。
木清欢转头一看,顿觉糟心。
只见王守仁呆呆地站在条案边上,吃惊地看着她下针的位置,手指颤颤,连笔都还没有拿起来。
“愣着作甚?还不快记!”
王守仁听了木清欢的催促,这才回过神来,嘴唇颤抖着道:“神医......那瘀斑怎的......?!”
这骇人的瘀斑自数月前起便暗暗显形,起初他们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被什么蚊虫叮咬后的红斑。
可谁知这瘀斑竟在短短时间内就变成了褐紫色,他们换了无数的医士,外敷内服的药皆已用过,可这斑却不曾淡化半分。
王守仁的女儿长得水灵秀气,可偏偏这瘀斑生得浑身都是,就连脖颈处都不曾落下,以至于她出门之时必得带着幂篱遮掩一二。
可却不曾想,今日见着这神医,不过是三两针下去,那久久不退的瘀斑竟然变成了深红,虽说只是颜色变浅,可眼瞧着若是照这趋势下去,指不定再过几日就能消退,王守仁心中简直激动坏了。
木清欢没有搭理呆愣的知府,手中最后一针精准无误地落在百会穴,细看之下,针尾竟凝出颗浑圆血珠。
忽然那绣墩上的少女脸色一白,倾身上前哇地一声就吐了一团黑色血块出来。
王守仁被这变故惊得一下扑跪在地,目光却瞥见那血渍已然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木清欢见这几针总不算是有了效果,这才满意地将银针收回腰间。
“毒血既出,明日可进薄粥。但药万万不能断,一会儿我再开个调理的方子,照方抓药,早晚各一副,一月便可清除余毒,往后好生将养半年,便可痊愈。”
王守仁见自家女儿的脸色总算是由方才的惨白如纸恢复了些血色,心头激动得险些要流下泪来。
他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奔了两步至那条案边上,提笔开始闷头记着木清欢方才口述的那解毒药方。
“茵陈蒿七钱,垂盆草三钱,甘草二钱......”
王守仁的笔尖顿了顿,老脸一红看向木清欢,嚅嗫道:“神医,那最后一味是甚......”
“石膏石膏!”
刘显不耐烦地道,又瞥了一眼那比进门之时脸色已经好了不止一点的少女,心中对于木清欢的医术顿时有了更深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