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
曾经那双满是恨意的眸子早已失了清明,有时几日才会得片刻正常,大多时候,都是痴傻模样,说不出话,只抱着不知从哪里翻出的几件孩童衣裳,咿咿呀呀地唱着。
可每每清醒的时辰里,她又会丢掉那些东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寻不到尖锐之物便狠狠撞头,狼狈又狠绝。
直到那日李嬷嬷端着药来,拦下她又一次的自尽,她枯寂的眼终于望向了她,用手比划着,问起了裴越明。
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
李嬷嬷说,裴越明为了让人救她,亲手伤了景之,也差点断了那父子之情。
可她虽醒了过来,那人却再没有来看过她。
如今她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寻死不能,便越发盼着,能听他说说话。
李嬷嬷一直没有回应,她放下手中药碗,想起老爷那句生死不复相见,抬手抹了抹泪。
高氏一下就猜到了缘由,她扯着李嬷嬷的袖口,喉间艰难地发出声响,眼睛里满是祈求。
见久未得到回应,她一把推开了眼前的人,直直朝着外头冲了出去。
她要见他,便是死,她也要再见他一面。
突然冲出的高氏让院中的人一时来不及反应,而她也终于在垂花门外,瞧见了许久未见到的人。
儒雅隽秀的男人在同人说话,在他面前,年轻的女子半低着头,侧脸娟秀,嫩黄色衣裙鲜妍明艳。
原还带着希冀的高氏突然顿住,瞧见这一幕,好像一下就有了疯癫之意。
她冲上前,可还未抬手,便被裴越明挡下。
他又一次护在了江姝面前,看向她的眼也又一次冷了下来。
高氏疯狂,眼中闪过愤怒,裹挟着绝望和痛苦。
这不是她的裴越明,这不是曾经只看得见她的男人。
体内未清干净的毒因着她的激动开始翻涌,传出要将她撕裂的痛楚。
可她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沙哑的,用像恶鬼一样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冒出不成句的音调。
无人知晓她想说什么,唯有眼前的男人,眼中冷肃消散,终是一点点,被悲伤浸满。
“今日我不过是送她一程,嘉月,我说过,她从未打算留下。”
旁侧的女子没再多留。
她低头,朝着两人福了福身子,而后转身,没有半点犹豫。
可对向她的高氏却瞧见了女子离开时红了的眼眶,她脑子里嗡的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江姝亦动了心。
他们,都动了心。
高氏眼睛里随之落下泪来,抬起手,祈求一般地握住了裴越明,哭着发出咿呀的声响,好像在求他。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狼狈,她再没有曾经的傲然和冷淡,她焦急的,想要在还清醒的时候得到他的回应。
可裴越明只是拂开了她的手。
他枯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好似曾经那二十几年的岁月,不过是上一辈子的事。
“以后不要再出来。”
他低头,看向高氏连鞋都来不及穿的脚。
曾经见她裙摆添一抹灰尘都觉心疼,如今见她白袜上沾满泥泞,不知在何处染了血迹,他心中沉得厉害,可更多的却是疲惫。
他变了心,他不堪,他卑劣,可他愿意用一生来赎罪。
“应过你的不会纳妾,不会有旁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变,但往后你我二人,不用再相见。”
面前的人双眸一点点灰败下去,像是在这一刻添了苍老,有了年岁的痕迹。
裴越明又想起了初见时,她在秋千上的明媚模样。
若能再少年,那一日,他会从她身边走过,不会再停下,也不会日日盼着,能同她说一说话。
话音落下,他一步步行过她身侧。
高氏终是倒地悲鸣,眼中颓丧茫然,如彻底枯死的树,再无生机。
她微颤着抬起手,不停发出声响,像是在求他留下。
裴越明终是又停了停,再无平日威严,眸色痛苦又带着怜悯。
不止怜悯高氏,也在怜悯他自己。
下一瞬,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耳畔响起了刚刚高氏不成句的语调,旁人都不懂,唯独他听了个清楚。
她在哭着和他说,“你以前,明明只在意我。”
裴越明低头,眉峰再无凌厉,眼角划过泪痕。
他确实只在意她,在意到除了她没有别人,在意到对不起那一双儿女,在意到,知晓她服毒后,他也备下了毒药,打算和她一起闭眼,了却这错误的一生。
如今她还能撑一撑,那他便在外头等着,但不管两人如何,那些应过她的事,不会有变。
“下一世,你我不必再遇见,你好好过。”
裴越明心口又疼了起来,他没再看她,只留下最后的这句话,恍惚着走上了离开的路。
后头的人似毒发晕了过去,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没有回头,却也终是被这些年的岁月给压得直不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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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宝珍没想到会再见到高氏。
听闻她已经痴傻,极少有清醒的时候,好像风水轮流转,曾经被人说傻的陆宝珍,如今换成了高氏。
唯一的不同,是她一直清醒,而高氏却是真得了癔症。
陆宝珍并无任何唏嘘,也从未对那些话有过回应,她只安静过着她的日子,直到那日,她和裴老夫人辞行。
在院中,高氏抱着两个软枕疯狂跑来。
后头有人在追她,她不能说话,只咿咿呀呀地唱着,像是在哄谁睡觉。
可瞧见陆宝珍,高氏眸中混沌褪去,一下愣在了原地。
随后,她忽然冲到她跟前,猛地跪了下来。
随从挡在陆宝珍前头,可冲上来的人好似并不在意,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两个枕头,而后朝着陆宝珍磕起了头。
没人明白她想说什么,陆宝珍也不明白,但她瞧见了枕头上的两个名字——
景之和玉瑶,被绣在了布帛一角。
追来的人终于抓到了高氏,只是刚将她拖回到院中,便见她疯了似地挥手挣扎,喉间发出嘶哑声响,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激烈。
旁侧之人有些害怕,不知所措。
陆宝珍透过人影看向她,见她眼底划过哀求,痛苦绝望,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上前捡起那两个枕头,拍掉上头灰尘,送到了高氏跟前。
她本不打算和她说话,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在瞧见她如此模样后,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这一次,莫要再丢下他们。”
高氏微愣,随后,她忽然哭了起来,紧紧将两个枕头抱进怀里。
好似有一瞬的清醒,她看向面前的姑娘,可不过片刻,那目色便生出恍惚,她又哭又笑,而后低头,轻轻摇动着手臂。
陆宝珍就这样看着她被人带走,背影萧瑟,脚步因着病痛虚浮。
好像有些讽刺,恨了一辈子的高氏,终是在痴傻后想到了自己母亲的身份。
可她永远,都没有了回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