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月,虽然偶尔看“黄袖”的时候感觉有些违和,因为他长相可爱,气质却并不相衬,但总体来说,阿霜对黄袖还是很喜爱的。
毕竟荒郊野岭中,他也算个难得的贴心人,一日三餐,铺床叠被,处处都照料得十分妥当,为阿霜扫除了许多后顾之忧,让她能够安心准备科考。
不仅如此,他还略通些才学,平时在身侧为她研墨捧笔,吟咏相和,红袖添香,让阿霜原本单调的日子变得不再那么乏味。
她有时甚至觉得一直待在这里也挺好的,功名利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直到“黄袖”试探着想要个名分的时候,她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只不过是华山之中的一只小妖怪罢了。
她对黄袖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但也仅仅只是喜欢。
她不可能娶一个小山精当正夫,这对于她的仕途没有半点帮助,也不能让她迈入修行之路。若他不是小黄鼬,而是三圣子,她自然能为他留在这里,从他身上觅得长生之法,可他不是,阿霜便不会屈就留下。
在这山中待几天确实有些新鲜,但待久了,阿霜就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孤寂钻入心间,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寒窗苦读十几年,日日不停,可不是为了将自己的青春蹉跎在这荒郊野岭中的,她要离开华山,到京城去,她要往前走,往上走,她要成为人上人,将这世间的一切都踩在脚下。
阿霜很清楚,小小的华山承载不了她的欲望和野心。
她搪塞几句,将名分的事应付了过去,便开始背着黄袖偷偷收拾行李,准备跑路。
她走了,黄袖也不会怎么样,他照样能在这山间逍遥自在。
大不了,等她功成名就,再给黄袖一个名分就是。
阿霜正在发愁如何摆脱黄袖的时候,杨戬从天而降。
杨戬是杨禅的亲哥哥,最是了解他,那日杨禅明面上虽没露出什么破绽,但杨戬还是发现了一点蹊跷,他追寻弟弟的踪迹下凡,果然发现弟弟与凡人有私情,他索性直接现出身形。
看到他的一瞬间,幻化成黄袖模样的杨禅霎时脸都白了,他不可置信地说道,“哥哥?”
阿霜也愣住了,她看了眼黄袖,又看了杨戬,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两人是亲兄弟,因为杨戬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他的肌肤如冷玉,容貌清冷无双,气质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可亵渎,简直如天人一般。
杨戬只看了自家弟弟一眼,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阿霜的身上。
这凡人,怎么有些似曾相识,头好疼,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使命,他看向杨禅,冷声道,“你与凡人私会,可知错?”
杨禅吓得不敢说话,但他心道自己没错。
杨戬不再犹豫,直接取出忘情水,递到两人面前,“神人有别,不可有私,各自饮下忘情水,天庭便不会再追究。”
神?
阿霜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禅,他此时还是黄袖的模样,但她却能透过他的皮囊看清他真正的模样。
原来他就是三圣子。
她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回头的余地了。
阿霜捧着忘情水,有些庆幸幸好自己已经提前把写给王太师的诗誊抄好了,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地问道,“只会忘记所爱之人吗?”
三圣子的路走不通了,她不希望自己的科考功亏一篑。
杨戬本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忘情水看,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听了她的话,他以为她舍不得杨禅,不知为何,他的心沉了下去,脸色变得更不好看了。
“是,只会忘记所爱之人。”
怎么,她不想忘记吗?
阿霜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下,不会忘掉她这段时间所学就好,她毫不犹豫仰头一口喝下,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通肺腑,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杨禅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仰头,将忘情水都倒在袖子里,并没有和阿霜一样喝下去。
杨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因为他全程都紧紧地盯着阿霜。
阿霜什么都没忘,她看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一般,然后毫无留恋地拎起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离开了。
杨禅的泪落了下来,阿霜忘掉他了。
他好悲伤,但他不能让杨戬发现自己没喝忘情水,于是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若无其事地问道,“哥哥,刚刚那人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罢了。”
杨戬面无表情,“走吧,跟我回天庭。”
明明只是初见,为什么这个凡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的心绪,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天庭查一查过往的事宜。
两人腾云驾雾时,杨禅在天上遥遥看了一眼阿霜行走在山野间的身影,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光阴如梭。
转眼阿霜来到京城已有几日。
阿霜已经科考完了,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实力,因此只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攀上王太师。
她挑了个良辰吉日前往太师府,给门房塞了积攒已久的碎银子,好言好语,才将拜帖和其它物什一并送了进去。
府内。
王太师名为王武,是天子宠臣,深得皇帝信任,权倾朝野,送往府中的拜贴如过江之鲫,听闻阿霜来投,她并不在意,拿起拜贴并没有翻开,只是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问道,“什么出身?”
阳光下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王太师年岁渐长,已有疲态,但眸中闪烁着的灼灼野心,却让她看起来不像是一只老猫,而像一只舔着爪子养精蓄锐的野豹。
身边伺候的小吏战战兢兢回答道,“衣着寒酸,应当是出身贫苦。”
听了这句话,王太师便没了兴趣,正打算撂下,又听到后半句,“是永州来的。”
原来是老乡,她翻开拜帖,阿霜的措辞都极为恭谨,作的八首诗都在极力地吹捧王太师的功绩,在结尾又小小地赞颂一下当今帝王。
虽是阿谀奉承之作,却意外地十分真诚,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王武被这种马屁捧得很舒服。
她心情大好,“不错,我很喜欢,记下她的名字,不用踢出去了。”
她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帝王暮年,无力监查,又对她十分信任,她打算借着这场科考排除异己。
这次上榜的人差不多都是她的门生和一些有私交的世家后辈。
她不怕有人检举,因为这么多年来她在帝王面前都是最忠心的臣子,是绝对的孤臣,是帝王唯一信任的人。
若是皇帝一直身体康健,她便一直都会是她最忠诚的属下,但她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王太师出身农家,无根无基,全靠帝王信重和自己的拼搏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她的靠山要倒了,她只能做自己的靠山,趁着帝王还在世再捞一把,巩固自己的地位,确保新帝上位时她不会被清算。
不过帝王子嗣稀薄,又生性多疑,京中的几个皇女一直在相互厮杀,最后是谁上位还犹未可知。
“是。”小吏记下阿霜的名字,又觑了一眼王武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永州的学子还带了一些当地的特产,您要过目吗?”
“拿来吧。”
小吏将那包细细捆扎好的永州土特产带了进来,她刚一打开,王武顿时就立在了原地。
正是她寒微之时爱吃的野菜。
不过如今已经很少了,只有深山才有,她上次回乡时都没有吃到,这位来自永州的学子居然找到了。
这野菜用黄纸包了好几层,根系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泥土,一路带回来,叶片竟也没有枯黄,反而有些翠绿,还带着清香,一看就是极用心的。
王太师喝了一口茶,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不错,不错!很好!”
她爱屋及乌,对阿霜也有了好印象,“不用记了,名字我都记得了,只要她能上榜,我就愿意给她一个不错的位置。”
是同乡,很上道,而且聪明,王武好久没遇到这么合心意的人了。
这样的人,即使她不拉拢,也能走得很远。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浮罗呢,叫他过来。”
派去王浮罗小院的人好半天才回来,她哭丧着一张脸,“公子跑了,待在房里的人是洗砚假扮的。”
王太师大怒,“找!给我去找!”
“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王浮罗已经逃到了城南。
他的父亲是王太师早亡的正夫,自父亲死后,王太师对他不闻不问,一心偏宠着那个已被扶为继室的小侍和小侍的男儿,将他扔在别院中,不管他死活。
如今一到科考,要利用他拉拢别人时,她倒是想起自己来了,马不停蹄地将他从别院带回府中。
王浮罗不忿,在打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侍从洗砚的帮助下,他还是逃出了王府,打算借道城南,去往城郊父亲留给自己的庄子上。
“洗砚,你的恩情我来世再偿还!”
他远远地对着王府磕了个头,泪流满面。
王浮罗知道,若是母亲找不到自己,洗砚一定不会有好下场。洗砚如此忠心,他一定会感恩洗砚一辈子的。
磕完头,他毫不犹豫地沿着街巷一路疾驰,总算来到城南。
越过那道城门,他从此就自由了。
“哎呦。”
他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忍不住循声看向街对面。
原来是个愁容满面,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老翁,他被街上疾驰而过的马匹吓得跌倒在地,箩筐里零零散散的青菜也散落一地。
“哎呦……这可这么办啊……”老翁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王浮罗在心中暗暗为老翁焦急,突然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越过老翁,替他一一捡起地上散落的菜叶。
“没事的。”
阿霜微微一笑,如清风拂过,扶起老翁的时候,她的脸不经意间向王浮罗的方向偏了一下,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王浮罗当即愣在原地,那是一副怎样的容颜啊,宛若谪仙,惊鸿一瞥,他直接看呆了。
真是个善良的人,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阿霜勾起嘴角。
她早就注意到他了,王浮罗头戴幕离,衣裳也是上好的料子,非高门大户不能用,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来体验民间疾苦。
王太师那里还没有消息,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万一哪家显贵的公子就此看上她了呢。
一样能一步登天。
做做戏而已,又不花什么钱。
她看着老翁挑着担子离去的身影,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个老翁她认识,就住在她租的民房对面,早上她还看见他俯身在脏水沟里捞别人丢掉的菜叶子呢,一到下午就拿出来卖了。
他走得那么快,想必是也认出她了。
阿霜转身离去。
王浮罗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阿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巷子里,他才反应过来。
早知道就上去问问她是谁了。
是的,王浮罗对她一见钟情了。
他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城门,又看了看阿霜消失的方向,决定暂缓出城的计划。
若是出了城,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彻底离开之前,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翌日清晨。
王浮罗离开暂居的旅舍,在巷子门口徘徊,他正想着以怎样的姿势偶遇阿霜,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辆马车向他驶来。
马车两侧的灯笼上绣着的字,正是“王”字,王武的王。
然后,路边卖花的小姑娘就看到,那个一直在巷口走来走去却不买花的大哥哥被推进了马车里。
马车看着十分华贵,装饰颇多,前边坠着玉环,锦缎窗帘随风飘动,马车边还站着两个姿色不错的男子,他们的衣裳打扮与富贵人家的公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姿势很卑微,一看就是奴仆。
她捧着还滴着露水的桃花,睁大了眼睛,看着马车快速驶离小巷。
“家主,公子找到了。”管家向王太师行礼。
她本来是奉家主之命,前去邀请那位永州的学子入府一叙的,哪里知道刚好撞见跑掉的公子,她只能暂时搁置了此事,先将公子带回去。
“不错,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