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姚骞精神奕奕骑在马上,穿过县城中心街道准备回家,居然又听到了熟悉叫卖声:“卖报卖报!《关陇民报》,西北人自己的大报!”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勤劳的冷娃。姚骞不假思索,拍拍小棕左侧,小棕立即向左转去。
冷娃听着马蹄向上看去,姚骞正翻身下马,转过身后,二人同时傻笑。
姚骞先从兜里掏出不久前为东家砍价省下来的3个子儿,递给冷娃时笑说,“买份报纸!”
冷娃先把报纸送到姚骞手里,才空出手接下钱,“那回我说赊给你的,你没听见。”
“听见我也不能拿啊,我不常在那边,倒是没想到你会来洛平。”姚骞将报纸又卷了卷插在后背的包袱里,才看着冷娃薄薄的棉衣问,“你是哪里人?”
“兰林的,嘿嘿,我各县都跑,走哪儿卖哪儿!”冷娃脸上不见一点困窘,眼里全是澄澈,“大哥你是洛平的?”
姚骞点头,“你叫什么名儿?在这边有亲戚?”
“我叫李八子!不跟你闲聊了,我该卖报了!天要黑了。”没回答后面的问题,李八子笑着说完转身就朝有路人过来的位置走去,“乡党要报纸吗?国民大事,一看便知!”
“嘿,不错!都吆喝出水平了!”姚骞看着李八子傲霜斗雪的挺拔身姿低声赞叹。
越靠近小院,姚骞越着急,没有缘由的就想早点到达。所以,离大门还有一丈远,姚骞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小棕小跑到门口,没像以往先敲门后推门,而是直接把两扇木门都推了半开。左右摆头都没看到人,他迈进门槛,牵着马朝马房走去,嘴里喊着“杨总管?杨大管家?”
栓完马仍没听到回应,姚骞摩挲了下马头,低声说:“你哥不在?我去找找!”
小棕没理他又一次莫名兴奋,埋头在马槽里吃了起来,心说:“早知道你这么粘马,昨天不帮你了!真发愁!”
云彦的这处宅院不算很大,正堂五间屋子,东西各三间厢房,南边大门两侧是马房和茅房,与众不同的一点,后院圈了一片荒地,有竹有石有枯木,从不收拾,任由杂草杂树飞禽小兽来去自如。甚至连院子前面,其实也是一片荒地,荒地再往前,是庄稼地。他们大门外通向主街的路是越来越窄,从主街交叉口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荒芜。姚骞问过小杨为何不开荒种菜种粮,小杨说东家不让动,至于为何不让动,小杨编话:“复归于朴”,姚骞觉得,“纯粹是懒”。
此刻,姚骞并没有去后院,他先看了小杨日常处理事务的西厢房,没见到人影,又去了小杨住的东厢房,还是空无一人。他便去了正房西侧的被云彦放了一点书的客房,走到桌案前,惯常看了眼桌上五花八门的东西(各种跟他俩以前有关的东西),将包袱解下,先是抽出自己的报纸放好,拿出三本书,放在了桌角堆着几本医书的旁边。这些正是他后晌去买的,一本《资治通鉴》,一本《医经秘旨》,另一本《阳明山房导引图》,封面还有小人画。姚骞当时都没有翻书,只按小杨要求找到后,便忙着跟卖书的掌柜唇枪舌战砍了3个子儿,他本意是省钱,可省下的被自己花了,也没法跟小杨邀功了。姚骞看着那半裸男子惬意躺在榻上的惟妙惟肖的姿态,手刚放到封面上,就听到小杨的呼唤“姚公子回来了?”
听着话音已到了门口,姚骞像被烫着似的收回手指,急忙朝门口走去。
“我在这。”姚骞拉着右边,小杨推动左边,两扇门同时打开,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轻笑。
“转一圈没寻着你,我先把书放下了,你看看对不对?”姚骞侧开身随手一指桌边。
小杨明眼一扫,看到摆在最上面的那本书,笑得更和煦了,“今日事多,幸好有你帮忙,跑一天累了吧?晚饭都好了,趁热吃?有你喜爱的胡辣汤。”
“那我要吃一大碗!”姚骞眼睛一亮,跨出门槛,阔步向灶房走去,边走边平淡地问了句“东家回来了吗?”
小杨走在后面没有看到姚骞的表情,十分自然地回答“还没有。”
“那新买的书,需要我给他送过去吗?”姚骞侧首看着小杨,脚步不停。
“东家没有吩咐这么做。”小杨滴水不漏。
“哦”姚骞应了声,转过头看了看前面的路,走到灶房门口,转身时又停下看向小杨,“东家这么久不见,是事情棘手的缘故吗?”
小杨并没有责怪他干涉东家的事,跟着他站定,十分坦诚,“并非如此,他只是忙着跟郎中学医呢。”
姚骞推门的手停下,迈进去一只脚的身子也顿了顿,再次看向小杨,“东家还是大夫啊?”
“初学而已,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学好了可以及时救助亲人。”小杨好心地一问多答。
姚骞垂下目光,进了灶房外间,宅子里另一位长工厨子老刘已经将饭菜摆到桌上。姚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小杨也坐下,二人才随意和谐地开始吃饭。可惜今天的胡辣汤并没有使姚骞忘记烦恼,他胡乱地想着小杨说的话,救助亲人?有什么人重要到让外行的云彦去下苦学医呢?据说学医都要好多年,难道他一走要多年?姚骞真想再问问,云彦是在何处求师,可他觉得不能再问了,免得人家怀疑他打探东家行踪。囫囵吞枣地喝了大碗胡辣汤,姚骞就说饱了。
小杨看着姚骞神游天外的样子,心里不厚道地笑了。
难得没有课业的晚上,姚骞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看着那份《甘陇民报》,却发现有好多字他不认得,实在不好意思去问小杨,只能拍打自己的笨脑袋发泄。从零碎认识的字词中,他知道外面越来越乱,曹宏奇那小子是很敏锐的,兴许真该跟着大光头一起干,可他还有东家。
这个东家能派自己的心腹教自己,还是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这么为自己着想的人,怎么会对自己那样呢?
也不对,他也许就只是心善而已,对谁都如此,甚至,他有更关心在意的人,比如那位身体不太好的亲人。那是怎样的亲人呢?长辈?朋友?还是兄弟姐妹?
思绪绕来绕去,又绕到了久未谋面的东家身上,姚骞收起报纸,决定不再乱想了,日后加倍努力学武识字!
躺到床上,刚要灭灯,就听到小杨刻意提高的带着惊喜的嗓音“东家回来了!”姚骞“噌”地坐起身,双脚伸进鞋里,突然冷静下来。东家这么晚回来,肯定有事,有事自己就该去听候在侧。可东家这么晚回来,应该不愿被打扰,万一人家早就忘了家里多出来的一张嘴,自己去了岂不是讨人嫌。
姚骞一双脚,在布鞋里进进出出,最后决定,穿好鞋等着,万一东家召唤,就能第一时间应承,这是作为长工的自觉,姚骞反复告诉自己。
不过一刻,姚骞的提前准备就派上了用场,当小杨走到姚骞卧房门口轻抠门框时,姚骞心跳的比敲门声还响。
“姚公子,睡了吗?”小杨温和的嗓音平复了姚骞紧张的情绪,姚骞清了清嗓子,压住莫名兴奋的血液,“没呢,杨总管有事?”
“东家回来了,我要伺候他沐洗,麻烦你将那三本书拿到他的卧房去。”小杨似乎很着急,话音没落,就传来他离开的脚步声。
姚骞急忙答应,“好,我这就去办!”等小杨脚步声远去,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检查了下自己衣裳,才开门出去,从头到尾,他只知道紧张激动到六神无主,并没抽出一丝精神去思考为何会如此。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已经入骨。而入骨之前的入眼、入心,就像春风拂面,只觉温润,渐生依赖,却易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