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姚骞坐在窗前榻上默读《过秦论》,没坚持一会儿就放下了,转而拿起笔开始练字,写了“过秦论”三个字,又写“姚骞”两个字,紧接着写下一个最工整的“云”字,轮到写“彦”时,才发现自己不会写,仅写出“美士为”三个字。拧眉苦思,把会背的诗都默诵完,还是不会那个字,转身去书架上翻书。一时间,安静的屋子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翻书声。
静静在桌前看医书的云彦其实啥也没看进去,他的余光注意到青年神色怏怏,不由自主想去开导安慰,可又怕自己会给对方压力。任由青年把架上的书翻了个遍,又来到桌前翻,他才忍不住开口,“在找哪本书?”
“《诗经》”,姚骞回完话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见过,暗骂自己蠢死了,抬头问云彦,“你有这本书吗?”
云彦摇摇头,诧异道:“怎么想起学《诗经》了?虽然家里没有,但你要想学哪首诗,我来诵,你写下来,不就可以学了。”
姚骞真是佩服地无体投地,整本书都能默诵,自己何时才有这么好的记性呢?可惜自己并不知道那句话出自哪首诗,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彦”字怎么写,只能胡编乱造,“那就《关雎》吧。”
云彦一听,心里冒出一丝喜悦,以为姚骞是为了以后给自己写情书才学这首诗,当即让开位置,让姚骞坐到自己的位置。
姚骞绕到桌前屁股都要贴着椅子时,突然站直身体,一脸局促,“还是你写吧,可能有很多我不会写的字。”说着要离开椅子,被云彦从身后困住。
经过姚骞悉心照顾,云彦的手早已结痂拆了纱布,是以,眼下云彦右手拦住姚骞,左手拉开椅子,整个身体贴在姚骞后面,将手伸到桌前取笔、铺纸、蘸墨。嘴巴也没闲着,温柔地说着不容拒绝的话,“不打紧,不会写的我教你!”
云彦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姚骞根本没想起来拒绝,呆若木鸡的姚骞以为是老师写一个,自己临摹一个,等云彦将毛笔塞进自己手里,又握住自己右手时,姚骞震惊的从木鸡变死鸡了,纯粹靠着云彦支配才能行动。
云彦对姚骞的反应很满意,下笔时灵光一闪,轻启薄唇,“方才想了想,我觉得关雎确实有很多生僻字,我们先学《羔裘》吧。”
云彦握着姚骞的手,边诵边写,“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从云彦贴着自己后背,姚骞心脏就开始怦怦跳个不停,脑子先一步阵亡,不知所想,接着手脚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所措,直至听到最后那句“邦之彦兮”,姚骞才把丢失的魂魄找回,收敛心猿意马,认认真真学着一笔一划。他记得当初云彦说的就是“邦之彦兮”,原来“彦”是这么写的。看来他们的确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
然而云彦并不是如此打算的,他只是希望分别后,姚骞给自己写信时,万一写错了字,把信送到别人手里就不妙了。所以他抓住机会,假公济私,让青年将自己牢牢记在心里,让他的一言一语都要想着自己、念着自己。
岁月静好在二人心间流淌,尽管肯定为期不长,但也让他们的心贴的更近、情融的更深。
可院子外的岁月就不那么美好了,小杨看着宛如被狗刨过的雪地,一股深深的怨念由内而外散发着,就出去一会儿功夫,如诗如画的雪后小院竟变得惨不忍睹。他拿着扫帚,很想进去抽在罪魁祸首以及无限纵容包庇祸首的人身上,但他不能。一万个后悔今日没直接把找的新长工带回家,咬着牙化悲愤为力量,他开始了漫长的扫雪工作。
到晚饭时,姚骞出门看到整洁干净的院子,居然吃了一大惊,如果不是树枝、马棚上面仍有积雪,他都要怀疑那场雪仗是不是做了个梦。当然,心里也稍稍有过一点点愧疚,不过,很快就被浓重的沉郁取代了,就像夜幕无孔不入一般,压抑的情绪见缝插针,堵的姚骞无法呼吸。更令人沉重的是,他还不能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每到漫长的严冬,西北的大人小孩都会神奇地齐齐变矮,原因是他们总缩着身体,如果有壳可钻的话,他们一定会蜷缩一整个季节。只有在热的发烫的水里,他们才会撑开筋骨舒展身体。
以前没有条件,今年冬天,姚骞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脚,这样不仅缓解白天的疲乏,还能睡个温暖的美觉。
今夜照旧进行了睡前最后一项——泡脚任务后,姚骞又把脚伸进了那双第一次见云彦时获赠的千层底鞋,只是由于白天在雪里折腾,如今穿着又湿又冰,不过,他想着迅速上炕进被窝,晾一夜应当就不那么湿了。云彦和小杨最近几次拿出新棉鞋让他穿,他都以练武发汗为由拒绝了,理由嘛一半真一半假吧,他如今可是吃白食的。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他刚要从板凳上站起,被大步进门的云彦按住了肩膀。
“把湿鞋脱掉!”云彦跟姚骞说话的同时大长腿向后一蹬,轻轻关紧门,手中一双新皮靴“咯噔”落在地上,他弯下腰看着青年的侧脸,“试试这靴子合适吗?”
姚骞被按下去时就受了惊,再看到云彦摆在脚边的自己从不敢奢想的皮靴,泪花乍然夺眶而出,他不敢让云彦看见,急忙深深地垂下头,借换鞋的间歇压住哽在喉头的呜咽,然后才闷声说:“这就是皮靴吗?”
云彦的眼神闪了闪,听出了姚骞带着余韵的哽咽,声音更加柔和了,“对,合脚吗?起来走走看。”
云彦刚站起身,就被姚骞扑到怀里,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令云彦一怔,很快就抱住了青年的细腰,心中窃喜,嘴上打趣道:“是要我扶着你走吗?”
“谢谢你!”姚骞郑重地道谢,他早就想说了,怕说出来不够真挚,才一直深藏于心,此刻,他眼角湿润,只好用这句话聊表激动澎湃的情绪。“当初的搭救,后来的帮忙,几次解围救命,谢谢!给保山哥的东西,还有岳师傅,我都记在心里。”
云彦想到青年会感动,但没想到他会深情道谢,皮靴原本是打算冬至再送的,可今天听到消息后,他就让小杨去催了,加了一倍工钱,赶着晚上才到手。后晌他又一回提醒姚骞把湿鞋换下来,可青年始终不换上那双新棉鞋,他猜测青年可能是留着去远方或过年穿,心疼的同时,也怪自己皮靴预定的晚了。
“不用道谢,”云彦摩挲着青年的后背,心里又酸又烫,语气也变得艰涩,“像你说的,记在心里就很好。还有,你要记住,跟我,永远都不用说谢谢。要说,想要。随便什么,只要你想要,就告诉我。”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不想要也要说。”
姚骞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只要一开口,绝对会哭出声,他只能将云彦抱得更紧。
一样的激动,一样的珍爱,却有两种心思,他们静静地抱了许久。
“你还没说,靴子到底合不合脚,万一不行我让人再改改。”云彦不得不打破温馨的氛围问青年,毕竟时间紧急。
“合适,很合适。”姚骞既夸鞋,也夸人。
“你并未走路怎么知道,快,走几步,别磨脚了。”云彦推开几乎挂在身上的姚骞。
姚骞不放手,反而使劲往上贴。
云彦失笑,“呵呵,你不想放开也行,我马上抱你上炕睡觉!”
姚骞赶紧蹦开,行使自己撒娇的权力,“我想要走走!”说着迈着小碎步在屋子里转圈踱步,不时偷偷回头瞟云彦。
云彦只觉得心中被填的满满当当,坐在炕沿上一直注视着青年。
灯火晦眛,各怀心事的两人都盼望这一刻的时光能停留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