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洛城现在掌着县令印信的是一个老文书。
老文书姓石,名唤石博庸,是个年过甲子的干瘦老头,留着几缕稀疏的长须,头发花白且掉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些许在顶上盘了个可笑的发髻
清晨,老文书石博庸拄着拐杖,一步一停,晃晃悠悠地挪进了兰洛县衙,朝着班房而去。
如今的县衙,多少有几分冷清。
自从一年前县令主簿出事亡故,顺带还连累县衙里那几个修行有成的捕头被妖物一波带走之后,整个县衙就陷入了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状态。
如今品级最高的,资历最老的话事人,居然变成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着实让人唏嘘。
年纪大了,又是凡民,虽然他如今执掌兰洛城的大小事务,可是手底下的人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
毕竟凡民嘛,又是个一脚踩进棺材里的将死之人,谁会把他放眼里。
所以,如今的县衙懒懒散散,各人自扫门前雪,至于县衙之外的事,谁会去管?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石博庸也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城一天比一天乱,倚门哀叹,只有每晚午夜梦回之时,才能看见记忆中当年的太平景象,聊以慰藉。
到了班房,石博庸颤颤巍巍地走到自己专属的案桌后面坐下,惯例唤来小厮给自己添了一壶茶,便在案桌后面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年纪大了,自然精力不济,每日里也就是这么昏昏欲睡的状态混过去,对于他而言,日子已经没什么盼头。
作为凡民,一名九品书吏已经是他的极限。
大乾律吏法第一条:非修者不可为主官,不可为将,此为祖制。
这一条,堵死了所有凡民上进的路。
不过今天,显然有人不愿意让他这么混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皂服的中年捕头走了进来,连声呼唤。
“老大人,老大人,醒醒,醒醒。”
“嗯……嗯,哦,哦,刘奔啊,你不去好好锤炼体魄,争取早日踏入九品,好给咱衙门撑撑门面,大清早到我这糟老头子这里来做甚?”老文书打了个激灵,睁开浑浊的老眼,看清了来人,难免不满地说道。
说完,又准备闭上眼睛。
来人叫刘奔,原是县衙的一个寻常捕快,也是有先天灵韵的,可惜资质太差,人又无上进之心,断断续续练了二十来年,愣是连九品没进,原以为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小捕快了,没想到县令主簿带着一票县衙头面人物一起奔了西天,他矮子里拔高个,被老文书点为了捕头,反倒成了如今县衙的门面。
“老大人,出事了,牢里昨晚关进来一批人,是南城那边的。”刘奔见石博庸又要打瞌睡,连忙上前两步,急急说道。
“嗯?县衙里如今还有小崽子愿意出门办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关就关吧,左右不过是些乞儿无赖,关几天就放了吧。”石博庸依然没重视起来,抬起衣袖挥了挥。
“不是乞儿无赖,是南城的小刀会跟逃卒!”刘奔只得继续禀报。
“小刀会?逃卒?”石博庸打了个激灵,浑浊的老眼顿时清明了些,“哪个兔崽子没事招惹他们?”
“老大人,小刀会的头儿也被抓进来,听说那伙逃卒的头,九品的武夫,被当场格杀了。”刘奔补充道。
“什么?九品的武夫也被抓了,还打死了一个?”石博庸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一双老眼瞪得老大:“县衙有人成功进入九品了?”
“不是县衙里的捕快抓的,是南城长宁街的巡街捕快许长安抓的,据小刀会的人供述,那许长安如今是八品的武夫!”
“不是县衙里的?八品的巡街捕快?你怎么当的差?八品的武夫你给他派个巡街捕快的位置?就算只有九品,都比你这捕头强了!咳咳,咳咳咳……”石博庸一阵气急,劈头盖脸朝着刘奔一顿骂,可能因为太过激动,刚骂完便咳嗽连连,压都压不住。
刘奔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上前,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等石博庸气喘匀了,他才凑近些,在石博庸耳边压低声音道:
“据逃卒供述,那许长安并无先天灵韵,一天之前还是毫无修为的凡民,可是只隔了一个白天,他就变成了八品的武夫!”
“什么?!咳咳咳咳咳……”石博庸惊呼,随后是一阵更为猛烈的咳嗽。
这一次,咳的时间很久。
“咳咳,把事情细细说来,一个字都不准漏!”好不容易咳嗽稍歇,石博庸就死死抓着刘奔的胳膊,老眼迸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一字一句地说道。
于是,刘奔只得将自己了解到的关于许长安的事情,以及牢房里那些人的供述,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良久之后,石博庸蹒跚地走出班房,走到檐下抬头望天,不知道再想什么。
“但愿不是邪道,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若真有人走出这一步,吾子孙有望矣……”
刘奔跟了出来,听着石博庸喃喃自语,心中也有了些盘算。
“那……老大人,许长安那边,要怎么安排?”他试探着问道。
“……后天可是巡街捕快点卯之期?到时候你将他带过来,老朽想要见见他。”石博庸老眼中眼神闪烁,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此时
东城,一座四进的大宅里。
原本,这是某个富家商贾的宅院,如今一杆杆白幡杵过屋顶,长长的幡布在风里飘摇。
白幡之下,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尽是头绑镶黄白布条的汉子,以原先祠堂位置的岗哨最多,祠堂外足足二十多个汉子把守。
祠堂里,原先摆放原来主人祖先牌位的神台上,如今摆放的是一尊四臂三面、似鬼似魔的狰狞神像。
神像前的供桌前,几个白衣白裤的男子正在焚香祷告,无比虔诚。
领头的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三角眼老者。
祷告完之后,老者从旁边的侍从手里接过酒坛,将摆在供桌上的三个海口大碗斟满。
“你若真的有心加入我圣教,便上前祷告圣尊,喝下这孩儿酒,就算礼成。”老者斟完酒,这才回过头,冲着垂手站立在门口的单姓男子说道。
声音有些尖利,有些幽远,听得那三个汉子身子禁不住一颤。
“这孩儿酒可是我圣教宝物,取三岁以下幼童熬练浸泡,辅以奇珍异宝一年乃成,对武道修者来说,可是大补之物?也就是你虔诚来投,本座才拿出来与你分享,莫不是你觉得本座会害你们不成?”
说到后面,老者望着单姓汉子的目光已经有些阴恻恻了。
“不敢不敢,单田齐多谢旗主厚赐。”
那单姓汉子连称不敢,陪着笑脸,磨蹭着上前,跪在了蒲团上。
老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待单田齐祷告完毕,早有人把三碗孩儿酒端到他的面前。
单田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又看看一旁还没封口的酒坛。
酒坛中,蜷缩着的干瘪孩童身躯入眼,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者适时投来不善的目光,吓得他又赶紧偏过了头。
最后,他还是攥紧了拳头一咬牙,接过了孩儿酒,闭着眼睛,仰着头喝了下去。
万事开头难,既然喝了第一碗,第二碗和第三碗便顺理成章了。
喝完酒,单田齐摔了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我单田齐今日入圣教,今后必定为我圣教传香火,诛异端,赴汤蹈火。”
“好好好!单田齐,尔今后便是我圣教护旗力士,当谨遵教令,涤荡浊世,立不世之功,教中所命,不得违抗,听清楚了吗?”老者这才满意。
“谨遵旗主教诲!”单田齐连忙回应。
老者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上前拍了拍单田齐的肩膀,又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不想,单田齐突然抬起头,道:
“旗主,属下有要事禀告,还请屏退左右。”
山羊胡老者手上动作一顿,眯起三角眼盯着单田齐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
单田齐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却没有退却,只艰难与其对视。
“好,你们先下去吧。”山羊胡老者这才收回目光,冲着祠堂中其他人挥了挥手。
“……是,旗主!”那些人虽然有些不愿,但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只是临走之时,都狠狠剜了单田齐一眼。
“现在可以说了吧?”山羊胡老者待那些人退去,才语气不善地问道。
“旗主,属下之前是长宁街小刀会的头目,之所以会前来圣教寻求庇护,是因为长宁街巡街捕快之故!”
“巡街捕快?莫不是那人是个高手?你败在他手下?”山羊胡老者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如今的他确实是八品的高手,可在一日之前,他还是个身无灵韵的普通凡民!”单田齐连忙说道。
“你说什么?”老者的三角眼登时睁得老大,“到底怎么回事?细细与本座说来,不得隐瞒丝毫!”
“是!”单田齐连忙应道,开始给老者讲起了昨夜相斗的始末。
良久之后,老者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三角眼眯成一条线。
“此事若是真的,待本座禀明教主,必记你一大功!不过当下兰洛分旗祭品还没收集完毕,本座以及旗下八品以上高手分不开身,待此间事了,本座再去将那捕快与其老师抓来。”
“在这之前,你且去好好盯着长宁街,莫让其他人捷足先登!”山羊胡老子命令道。
“啊……”单田齐闻言,不由愣住了,没想到转来转去,自己又被派回了长宁街,不禁有种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感觉。
“你不愿意?”老者三角眼里闪烁起了危险的光。
“不不不,属下愿意!”单田齐只得苦涩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