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见过夫子。”
“卑职见过夫子。”
修院大门之前,刘奔跳下牛车,又把石博庸从车上扶了下来,朝着陈安行礼道。
陈安微微躬身拱手回礼,然后把目光投向正从牛车上下来的三个男娃。
那三个男娃俱是八九岁的样子。
其中两个长得秀气些,穿着大人模样的长袍,有些书卷气息,想来就是石博庸的孙儿。
另一个高大些,也黢黑,一脸忠厚的样子,穿着葛衣,正是刘奔的儿子刘若山。
三个男娃一下车,石博庸的两个孙儿动作一致的净袖之后,噗通一声在陈安面前跪了下来。
“学生石进才(石进秀)拜见老师!”
然后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刘若山慢了一拍,等石进才石进秀两人磕头的时候,他才有样学样跪了下来。
“学……学生刘若山拜见老师。”
刘奔在旁看见了,对儿子表现很不满意,抬起脚就要踢过去,被陈安眼疾手快,一个脚尖点开了。
“起来吧,以后你们就是我青竹修院的学生了,当精进学业不可懈怠。”
陈安示意石进才三人起来。
石进才二人确实跟石博庸说的一样,谦逊有礼,显得很有家教。
刘若山虽然比他们迟钝了些,但从面相和举止上看,确实是个听话老实孩子,属于老师最喜欢的那类学生。
所以,对于这三个内定的学生,陈安目前来看,还是很满意的。
石博庸和刘奔见陈安承认了三人学生的名分,顿时都高兴起来,咧开嘴笑了。
“今日是夫子重开修院的大喜日子,老朽略备薄礼,还望夫子不要嫌弃。”石博庸人老成精,趁机指着牛车上的礼物说道:
“夫子放心,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只是些寻常的劣纸兔毫笔碳条等物,老朽想着夫子授徒,肯定用得上,这才上赶着送来。”
陈安闻言,上前掀开红布看了看,发现确实如此,点了点头。
教学之物他还真没怎么准备,没想到石博庸倒是帮他补上了缺,所以他也没拒绝。
“有心了!既然来了,便进去坐坐吧,吃盏热茶歇歇也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石博庸几人往院子里让。
石博庸连忙跟上,跨过大门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拦住三个小的。
“你们三个娃儿且先在修院里走走,往后此处便是尔等求学之处,当好生熟悉。”
“是!”石进才三人连忙应下。
陈安没觉得石博庸的安排有何不妥,想了想,叫住了正在从牛车上往下卸那些笔墨纸砚的许长安:
“长安,你且慢些搬,带着这几个师弟在修院中好好逛逛。”
许长安点点头,朝三个小的招呼一声,越过了陈安众人,朝着修院里钻去。
陈安这才领着石博庸二人朝着班舍的会客厅而去。
只是在经过讲堂时,石博庸又停了下来,叫住了刘奔:
“修院许久未曾有学生前来,如今连讲堂都落了这么多灰,你且留下来收拾收拾了,莫等明日脏了学子衣衫。”
刘奔没想到石博庸会突然安排他做这个,刚想说话,结果一转头对上石博庸盯着他的双眼,想了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声:
“是。”
陈安本来想要告诉石博庸这讲堂他已让宦叔打扫过,但看见石博庸与刘奔之间的互动,他心中一动,不再阻止,而是带着石博庸继续前进。
待到厅中分主客坐定,宦叔端来热茶退下去之后,他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开口问道:
“老大人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老朽这点小心思还是没能瞒过夫子。”石博庸被问得一愣,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说说吧,什么事让老大人如此郑重其事。”见石博庸承认,陈安追问道。
“其实老朽要说的事,夫子已经听过了,就是那罪城之事。”石博庸没有拐弯抹角,直奔主题道。
“罪城之事?老大人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回轮到陈安愣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会从石博庸口中听到这个词。
“老朽与镇魔司统领同属福城出身,在福城之时,他家就住在老朽祖宅隔壁。”石博庸没有隐瞒。
听到镇魔司统领,陈安这才恍然,怪不得这老头会知道这回事,敢情,还有这层关系在啊。
不过,镇魔司统领尺俱明显知道罪城的内情,石博庸又跟他关系匪浅,那他今日过来……
“还请老大人将罪城之事,如实相告。”陈安拱手说道。
“老朽此来,正是要告知夫子此事,说起来,兰洛城之中,最应该知道此事的就是夫子了。”石博庸深深吸了口气,说道。
“说起来,大乾的第一座罪城,其实就是老朽与尺统领出身的福城!”
“……那如今福城怎么样了?百姓如何?”陈安眼尖地察觉到石博庸语气中的悲伤,顿了顿,才问道。
“福城成焦土,数万百姓只剩不到百人苟活于世!”石博庸老眼中悲愤交加,沉痛地说道。
陈安身子一震,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福城的下场,还是让他感到不安。
“还请老大人细细说来。”他连忙追问道。
“是。”石博庸深吸了几口气,回复了下自己的情绪,才幽幽开口道:
“说起罪城,还得从我大乾人族与周边狄戎蛮夷的纷争说起……”
于是,从石博庸口中,罪城的内幕被一点点揭开,摆在了陈安面前。
原来,这个世界除了大乾王朝所在的中土之外,周边还有无数蛮夷存在。
与大乾中土纯正的人族不同,周边狄戎蛮夷大多带有异族血脉。
以如今正在天阙关与大乾军队交战的狄戎为例,他们举国尽是半妖血脉。
妖族最喜以中土人族的精血为修炼资粮,而半妖血脉的狄戎,自然也继承了这一点。
所以,狄戎与大乾的纷争,从大乾立国之后,数百年时间里,从未停止过。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陈安前世里的古代王朝,不就经常跟异族一打就是百十来年的么?
狄戎与大乾双方你来我往打了数百年,早就熟知了对方的套路,大乾边州百姓也自有一套应付狄戎的法子,不至于让对方讨去多少好处。
可自从三十六年前,新帝登基之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先是边州屡屡出现军队调度问题,以致于狄戎趁虚而入,夺去了好多的边城。
后来又是天灾不断,进一步削弱了边州的力量。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大乾一方竟是节节败退,疆域与子民一失再失。
原本这种情况下,朝廷该做的是重整旗鼓,夺回失地。
可朝廷的操作却让人大跌眼镜。
九年前,狄戎将边境线一路推到了福城。
福城百姓与守将殊死抵抗,僵持不下。
不想朝廷几次命令下来,不断调走分化城中军队与掌令官,导致城中兵力空虚。
到最后,只留下几百老弱守军与满城的百姓。
等到福城之人回过味来时,狄戎大军已然压境。
事到此处,福城百姓也知道局势已无可挽回,只得弃城而逃。
结果,不管从哪个方向出逃,大多数百姓竟然都被逼了回去。
不是路遇盗匪,便是遇到朝廷大军封锁,不让通行。
石博庸与尺俱等人也在逃窜的人群之中,只是石博庸留了个心眼,被逼回去之后并没有入城,而是在就近躲了起来。
也是这一躲,才让他活到了现在。
就在他们躲起来没多久,福城外便建起了数座巨大的祭坛,石博庸不知道那是什么祭坛,只知道无数福城百姓被抓上祭坛,抽干了精血变成了干尸。
不是没有人逃跑,而是逃跑的人又被人驱赶了回去,甚至直接杀了扔进祭坛之中。
而动手的居然不是狄戎,而是大乾的禁军!
“你是说,大乾非但没有组织军队抵抗,还帮助狄戎献祭大乾子民?这是什么道理?”陈安听得目瞪口呆,与异族交战,不争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居然还反过来把自己子民的命送到异族人的屠刀下?
这是何等脑残操作?
“老朽也是后来才知道缘由。”石博庸沉浸在回忆之中,抓住拐杖的手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后来,老朽与尺统领多方打听,才知道福城在被献祭之前的一个月,就已经被朝廷割让给了狄戎,条件是狄戎就此罢兵三年。”
“至于罪城的称呼,是尺统领冒死从封锁福城的军队将领处听来的,朝廷里那些人,把割让出去的福城称为罪城,这称呼虽不见诸文字,却在某些人口中口口相传。”
“而此后的八年里,老朽也留心着朝廷与周边异族的消息,结果八年下来,好些城池被割让出去,老朽多方打听,发现这些城池最后都是与福城同一个下场。”
“也就是说,大乾这些年为了与异族休战,白白将城池割让出去,并冠以罪城之名,还帮助异族屠戮罪城子民?”
陈安整理了下石博庸所说的话,得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结论。
“老朽也不知道为何朝廷会如此糟践自己的子民,但八年来,多方打听,依然不知其中内情。”
“尺统领为了探知内情,更是甘愿转修镇魔司功法,可八年来,也是一无所获。”石博庸老眼中泪光闪烁地说道。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可能就是兰洛城已经被大乾朝廷那班孙子定为了罪城,不日将全城百姓丧命异族屠刀甚至可能是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陈安终于明白了满城死劫的由来,然后好一阵无语。
小厅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石博庸从悲伤中走出来之后,率先开了口。
“夫子,老朽知道的,就这么多。不知夫子作何打算?”他小心翼翼地探陈安口风。
“呵,作何打算?”陈安气急反笑道:“我能说,我越来越讨厌这个世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