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王城宫中。
朝光帝端坐在御书房,他没有看折子,而是在提笔认真写着什么。
蜡烛的火芯不断跳跃燃烧,火光越来越弱,却不见宫女添灯。
上午他让君后听政,朝中争执不休的战和之争终于停歇了下来。
君后针对两种迥异的状况,缜密周全地剖析了作战与求和的优劣,并逐一详述了对应的应对之策,最终,朝堂众臣统一了意见,同意开战。
而在朝会临近结束之时,殿外传来急报,称凤军内有间谍,羽军突袭,请求王城速速派军支援边境,以守要塞之城。
朝光帝没有迟疑,立刻让兵部调兵支援,一支规模达十万之众的精锐部队便紧急调出,而剩余的二十万重甲步兵则从王城后续出发前往支援。
朝会散去,朝光帝便一直待在了御书房。
他没有吃喝,也没有离开,似乎在等着什么,一直到了深夜。
御书房外,成公公本来在看着黝黑无光的夜空,夜深露重,寒气森森,他微微拢紧了衣领,轻轻打了个颤。
忽然,他瞧见了一如既往带着宫女来给朝光帝送药的君后,成公公连忙跪下行礼道:“奴才参见娘娘。”
君后轻轻颔了颔首,眸光温凉。
她身后的宫女抬起头,竟不是先前的年轻宫女,而是一名苍老的妇人。
那嬷嬷低声道:“公公,娘娘要与陛下说些贴己话,还请公公看着点,不要让其他人过来。”
成公公一愣,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到了君后沉静淡漠的侧脸,以及嬷嬷冰冷的眼神。
他顿时心如擂鼓,撑地的手开始发软。
成公公抖着嘴唇,强忍着从身体深处升起的惊惧与战栗,将头埋得更低:“……奴才明白。”
君后带着嬷嬷进了屋,她偏了偏头,嬷嬷心领神会地端着托盘先进了御书房里间。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托盘高举头顶:“奴婢参见陛下。”
朝光帝没有看未经通传便直接进来了的年老妇人,他神情平静地写完了最后一笔,然后搁笔道:“风嬷嬷,起来吧。”
风嬷嬷谢恩后站了起来,低头道:“陛下,该喝药了。”
朝光帝忍不住掩唇咳了咳,潮红的面上勉强勾起一抹淡笑:“这是最后一碗药了吧?”
风嬷嬷恭敬道:“是,陛下喝完这碗药,疗程结束,苦痛便也到头了。”
朝光帝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看着他写下的遗诏,道:“既然如此,朕想见你家主子最后一面。”
风嬷嬷叹息一声,微微让开了地,半掩的门外,君后仪态端庄地走了进来,平静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朝光帝这才抬首,望了君后一会儿,又缓缓摇头:“朕要见的,是真正的君后。”
“君后”站直了身体,眼神平稳无波:“陛下何出此言?”
“阿姐虽和岁稔气质相近,容貌相似,还施了易容奇术,但枕边人是何模样……我还是分得清的。”朝光帝抑制不住喉间的咳痒,又闷咳了几声。
“君后”垂下了眼:“担不起陛下的一声阿姐。”
朝光帝闻言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风夫人见谅,我总是以为,我和岁稔是有过夫妻之情的。”
两人相伴五年,一直相敬如宾,也曾有过琴瑟和鸣的日子,那些回忆让朝光帝认为,风岁稔这个人,也曾真心实意做过他的妻子。
但或许,她又没有。
五年前他鬼迷心窍,仗着皇兄对自己的亲近宽厚,心生恶胆,向内侍打听了皇兄的喜好习惯,告知了尤国舅,间接害死了凤国人人称赞的年轻帝王。
他后悔吗?
肯定是有的。
在听到新帝与风老将军身死战场,凤国追击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时,他在深夜为自己的自私卑鄙自责过,也为那些无辜将士的白白牺牲痛苦过。
但他只有后悔吗?
也没有。
穿着龙袍婚服,看着那抹红影缓缓朝自己走来时,他内心只有夙愿成真的强烈晕眩感。
他还记得那天祭天仪式的日光,灼热明亮,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待他握上那只粗糙的素手,又在后面五年里日日夜夜与其相伴时,他内心的满足感几乎要让他流下泪水。
但他的幸福是泡在苦酒里的糖渍杨梅,又像午间休憩时的南柯一梦,他爱的那个人更是一柄沾着糖霜的尖刀,他终日舔舐,沉迷其中,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割破了舌心。
他不知道吗?
朝光帝缓缓看向风嬷嬷端着的那碗药,恍惚地想:他其实早已知道。
风家女儿体质特殊,与人交合可令人长寿。
而他日渐一日衰败的身体,朝臣沉默的朝会,内容空泛的奏折,那人五年如一日的恭敬体贴,都是证据。
只是为了那虚假的亲近,为了听到她低声呼唤的“陛下”,他再次蒙上了双眼,做起了自欺欺人的美梦。
朝光帝想起了他曾向风岁稔问过的一个问题:“朕闻风老夫人在世时,风老将军时常向同僚炫耀,其夫人脾性多变,让他每日都新奇不已。梓童身为其女,怎么性子如此沉静?”
君后答:“陛下是君,臣妾为臣。”
是了,他们始终都是君臣,不曾是夫妻。
所以成亲后,他从未在风岁稔脸上,看到过她对皇兄露出的那种笑容。
“她在边境可好?”朝光帝轻声问道。
他又想起来,之前她似乎传过御医,不知身体是不是有些不适。
“君后”轻叹一声:“事已至此,陛下何必多问?”
朝光帝沉默了一会儿,将桌上遗诏卷起:“是我有罪,天家欠你们太多。”
凤国,也该回到它最初的主人手里了。
他早该猜到,风家儿女,绝不是那种沉溺私情小爱之人。
他间接害死了崇光帝,也间接害死了风老将军,更是将风家世世代代守卫的领土视为敝履,于情于义,她都不可能爱上他。
“这是禅让诏书……朝中还有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是舅父塞进来的,名单我已经整理好了,舅父……心骄,一些风家旧部近年受了些委屈,风夫人刚好可以提拔弥补空缺。”朝光帝慢慢将诏书合上。
他沉默了一会,又道:
“对不起,我们辜负了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