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计最要紧的不是美人,这不是谢云章教的,是闻蝉自己悟的。
但凡海晏没那么恨自己的夫人,没那么在意自己微寒的出身,这么紧要的关头,他总该对闻蝉的出现存有疑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人假意推辞不肯相见,便急得如坐针毡,恨不能把心剜出来以表忠贞。
厅堂里增了一道花鸟屏风,屏退左右,美人只肯坐屏风后与他对谈。
“海郎君,这三日我也仔细打听过了,令夫人是当朝阁老的嫡孙女,将来或许还是皇亲国戚。”
“而我一介商妇,又是和离之身,于郎君徒有拖累。”
“郎君还是珍重己身,不要再与我……”
“相见”二字尚未出口,男人已腾地起身,疾步绕至屏风后。
见美人泪痕满面,凄凄抬眼望来。
那一瞬,被旧日恩人爱慕的虚荣,对眼前孤弱女子的怜悯,还有爱而不得的焦灼,齐齐涌上脑门。
什么君子之风都扔到脑后,只管大步上前,将人拉起来,一把拥入怀中。
“你怎么总要把我推开?总是只为我考虑?我是个男人,难道你就不能相信我,依靠我一次吗?”
闻蝉只管摇头,发髻蹭过他下颌,边落泪边将人推开。
所谓欲拒还迎,不过是口口声声说着分开,每一个眼神动作却在诉说爱意。
海晏被吃得死死的,除了惦念闻蝉,他也就现任妻子一个女人。
比起那嚣张的黎氏,眼前这女人叫他找回男人的自尊,更找到多年寒窗苦读的意义,更遑论还是他记挂多年的梦中人。
她越躲,海晏越想抓住她。
最终紧紧握住她两只手,“蝉儿,我心里是有你的,这些年没有一日我不在记挂你,只是苦于你嫁做人妇,我才望而却步不敢表明心迹。”
“你信我,信我一次好不好?”
闻蝉只管低头垂泪,任凭眼泪滴落男人手背,“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郎君聘了高门贵女,我怎能再因一己之私,陷郎君于不义?”
“郎君若再因我误前程,门前巷口多得是贩夫走卒,我明日便出嫁,断了郎君念想……”
“你别说这些气话行不行!”
美人肤如凝脂,一团柔荑握在掌中软若无骨,海晏早心神荡漾,将她攥紧再攥紧。
“我那恩师的确势大,可他冒进犯险,如今触怒太子,自高台跌坠也不过一夕之间!”
他终于讲出这句话了。
闻蝉心间一松,面上决绝不改,试图将手抽回,“这些朝堂之事,我不懂……”
“不懂没事!你只要知道,黎家会倒,待那悍妇不是高门贵女了,我便能立刻逐她下堂!”
美人不闹了,低垂的眼睫被泪珠洇湿,扑闪扑闪眨动着,仿佛撩在他心间。
一时情起,他缓缓俯下身去,“蝉儿……”
闻蝉连忙避开他的唇,后退一步。
“晏郎~”
美人自矜自重,却又改口唤他晏郎。
海晏快意一笑,似是恢复成端方君子,也没再上前强握她的手,宽大的袖摆垂落身两。
“是我孟浪了。”
今日相见一波三折,却总算哄得美人不再退缩,男人春风得意,只觉当年登科入仕都不曾如此舒心过。
这天闻蝉照旧亲自送他出门,临别时低低叹道:“郎君切莫为难,保全己身才是最要紧的。”
海晏重重应一声“好”,才依依不舍登上马车。
午后最热的时分,灼得人心焦。
闻蝉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口,才收起所有楚楚可怜的神态,掸一掸手臂。
又觉不够,回过身吩咐青萝:“给我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是。”
两人正迈进大门,身后却闪出个人影,试探着唤了声:
“知了?”
闻蝉步子一顿。
下意识回头,对上一个布裙打着补丁,年纪约莫四十的妇人。
“真是你啊知了!舅母多少年没见你了,小知了,长这么大了……”
见她回头,那妇人快步上前,就要拉她的手。
被青萝眼快,横臂拦下,“什么知了蝈蝈的,这是我家娘子,休得冒犯!”
妇人便搓着手,局促后退一步。
口中仍坚持:“我不会认错的,小知了自幼就是美人坯子,你瞧你家娘子这模样,不是我外甥女,又会是谁呢!”
争辩间,闻蝉看清了她的脸。
闻蝉生在六月,母亲分娩时,听见门外柳树上蝉鸣不绝,故而取蝉作名,乳名唤作“知了”。
而这个乳名,自打她七岁卖入国公府,便再没听人唤过了。
“知了,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舅母啊!”
哪怕十三年未见,闻蝉也一眼认出她是舅母孙氏。
她生了一张尖而瘦的脸,年轻时尚算半个美人,可上了年纪,皮肤打起皱,便难掩满面尖酸相。
当年便是孙氏坚持,要将她卖给京郊一富户痴儿做童养媳,后来她好容易逃脱,又被舅父诓去十两卖身银,娘亲不治身亡。
她不上门寻仇,孙氏竟自己来了!
“这位娘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认得什么知了。青萝,关门。”
“欸——知了知了!”
小厮将人推开,大门合上,她却仍在外拍门:
“你舅舅前些年过世了,舅母如今一人拉扯你表弟,日子过得艰难,想是样貌衰退,你认不出我了!”
“可我今日不是来为难你的,我就是想来告诉你,我前两年在街上瞧见你爹了!”
“城西住着的忠勤伯,他是你爹,是你爹啊!”
忠勤伯,是她爹?
一门之隔,闻蝉重重嗤笑:“真是想钱想疯了。”
青萝问:“姑娘,咱们怎么办?”
“先不必理会她,她累了自然会走。”
只是有一点为难,她如今还在策反海晏,若孙氏透露她和镇国公府的牵连,恐怕会功亏一篑。
这般想着,她又吩咐青萝:“一会儿你叫人悄悄跟上她,打探到她如今的住处。”
舅父一家本也住在杨柳巷,置宅时闻蝉特意看过,原址住了新人,不知孙氏又从何处冒出来。
忠勤伯府……
四个字,在她耳边不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