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在海布登地下的避难所停留了一夜。
这座避难所虽粗犷简陋,却规模惊人,结构稳固,仿佛城市初建之时就已预留了这样的地下空间。
狭长而错综复杂的走廊,隐藏在暗处的机关,沿途遍布的防御工事,无不透露着这座避难所的真正用途——抵御外敌,或许更是抵御某种未知的威胁。
清晨,尤安在阿妮娅的带领下,前往拉斯的居所。
不知她昨夜忙碌了什么,此刻的她双目布满血丝,眼下的黑影浓重,显然是彻夜未眠。
她默不作声地走在前方,带着他穿过重重走廊,一次次拐弯,经过一道道机关。
然而,随着不断深入,尤安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复杂的结构和防御装置,与其说是“保护”拉斯,不如说更像是“囚禁”他的牢笼。
一路上,阿妮娅始终沉默寡言,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直到他们经过一处通风口,清晨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缝隙洒落进来,她才停下脚步,微微抬头,望着那一抹微弱的光亮,喃喃自语道:
“白天的时候,他多少能安稳一些……”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一丝惆怅与怜惜。
尤安的思绪瞬间被拉回过去。
他记得,拉斯是被他收养的四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比起其他兄弟,他与拉斯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
但他清楚地记得,拉斯是个比任何人都更热爱阳光的孩子。
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喜欢在日光下奔跑,沉浸在温暖之中。
而如今,那个曾经沐浴在阳光下欢笑的孩子,却被囚禁在这黑暗深处——尤安一时竟难以置信。
“尤安,拉斯·劳德大人到了。”
阿妮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尤安望向眼前的大门,看着它在沉重的机械声中缓缓开启。
漆黑的房间中央,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天顶的缝隙间渗透进来。
晨曦的光辉倾斜落下,却薄弱得宛如风中残烛,稍纵即逝。
在那道微光之下,一道身影蜷缩着坐在地上,抬起手背,让那丝光芒映照在肌肤上。
“拉斯。”
那人缓缓抬起头。
他披着一袭厚重的赤褐色长袍,脸上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
腰间的长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微弱的碰撞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仿佛来自病入膏肓之人的身躯。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颗不规则多面体。
尤安侧头看向阿妮娅。
“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什么?可是……”
“拜托了。”
尤安很少用“拜托”这个词。
阿妮娅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措辞。
她看了看尤安,又看向拉斯。
拉斯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阿妮娅终于退后,离开了房间。
如今,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尤安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吗?”
白色面具后的双眼空洞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光辉,也没有灵魂,只有死寂般的黑暗。
“那是在死神尼格拉托的第十三神殿。
当时,尼格拉托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已经再次选择了‘自我湮灭’。
而那些信仰他的邪教徒,为了让他复生,不断绑架孩童,将他们献祭在祭坛之上。”
塔尔特贪恋疯狂与狂欢,而尼格拉托,则沉溺于缓慢的死亡、腐朽,以及冰冷的骸骨。
他将荒芜的沙漠作为自己的圣地,自是理所当然。
“而你,便是那些被掳走的祭品之一。你被活埋在尼格拉托的地下祭坛,在那个无光可及的黑暗深渊,我不知道你曾有过怎样的思考。但你没有甘心成为尼格拉托的食粮,你选择了生存。你吞噬腐尸,舔舐污水,在绝望与死亡的夹缝中,挣扎求生。”
拉斯的手微微颤抖,掌心一松,那颗不规则多面体从指间滑落,掉落在地。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颤抖,仿佛透支了全部的力气。
尤安继续说道:
“是我毁掉了那座神殿,将你带了出来。但我从未认为自己拯救了你,拯救你的人,是你自己。你拥有过于炽烈的生命,尼格拉托根本无法吞噬你。”
拉斯踉跄着站起身。
破旧的长袍滑落,露出他瘦削的身躯。
苍白的骨骼暴露在空气之中,腐蚀般的黑色斑点密布其上,宛如死亡啃噬的痕迹。
尤安看着这一切,喉咙微微发紧,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透不过气来。
“你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比起其他兄弟,你的身形更加瘦小,视力也不好。或许是因为你曾在黑暗中度过了太多时光吧。其他兄弟们热衷于挥舞长剑,而你却沉浸在书页之间。他们笑你性格阴沉,可你在图书馆里最喜欢的座位,永远是阳光洒落的窗边。”
不知何时,拉斯已悄然向尤安靠近。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接近两米,然而,他的脚步却悄无声息,与那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
“你比谁都渴求知识,对魔法的理解也远超常人。或许你以为我不了解你,或许你认为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但有些事,我永远无法忘记。我忘不了,每当我教授新的魔法时,你专注而炽热的眼神;忘不了,当你终于在黑暗中学会如何凝聚光之球的那一刻,你脸上浮现的欣喜。”
“拉斯。”
拉斯缓缓跪倒在尤安面前。
即便跪下,他依然比尤安高出半个头。
然而,他却像是想拉近这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般,微微蜷缩起身躯。
他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尤安的脸庞。
尤安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站着,让他尽情触碰。
拉斯的指尖坚硬如骨,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尤安缓缓伸出手,覆在拉斯的面具之上。
“拉斯……我的孩子。”
刹那间,拉斯的动作凝滞了。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尤安的手。
尤安轻轻地揭下了那张白色的面具。
面具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苍白的骸骨。
他的孩子,那个曾沐浴在阳光下微笑的少年,早已化为亡者。
【父亲......】
拉斯伏在尤安的脚边,哽咽出声。
然而,他早已失去了血肉的脸庞,纵使痛哭,也再无法流下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