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遍地银白。
这一场大雨倒是将京城清洗的干干净净，连地面都在反光。
萧无极坐上马车，却感受到头一阵阵地疼，他抬手揉了揉，想到今日这些手段和遭遇，又想到刚刚和他交流片刻的萧鸣音。
他也是在被人推着走，算计人心的，是萧鸣音吗？
“哗啦。”
车窗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翻窗而入，出现在了萧无极的身边。
萧无极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她来了，他如何能不睁开眼睛。
看到凌霄时，萧无极无奈一笑，“每日见你都是在日落之后，你又是一身黑，不看真切些，还真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女鬼。”
凌霄却看着他的手，“头疼了？”
萧无极一顿，急忙把手放下去，“无碍，可能今日有些劳心费神，倒是……”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人却忽然靠近，凉冰冰的两只小手便落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萧无极嘴巴微微张大，心脏更是猛地跳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凌霄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系，“长生殿下身体本就不舒服，日后不要如此，你的身体遭不住过多的劳累。”
萧无极用力咳嗽了一声，却急忙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这人也真是，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她倒是一脸纯真，可为何他如此窘迫和慌乱？
可握住那凉冰冰的手腕，萧无极又皱眉，“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凉？”
凌霄低头看了看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是清晰的青筋。
“临近冬日，天气寒凉，我有武功护身，长生殿下不必担忧。”
“这个，长生殿下若是身体不舒服时，可以服用一颗。”
凌霄反手从怀中掏出来了一小罐的丹丸，“这是雪莲丹，由天山雪莲炼制而成，或许可以补充长生殿下的元气。”
萧无极却没有立刻去接，他的手缓缓收回，“这样珍贵的药，你定是废了许多心神，凌霄，你不必为我的身体……”
凌霄却直接将这一罐强塞进了萧无极的手里。
“无论多珍贵的药，都比不得长生殿下的命重要。”
“这也只是缓解作用，我知道，殿下这些日子定要劳心费神，我刚刚劝解也并无作用。”
“这也算是凌霄能做的事情了。”
萧无极握着那药，眼睛却一直看着凌霄，这双漂亮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多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
凌霄被看的有些奇怪，“殿下，看凌霄做什么？”
萧无极一顿，耳朵直接红透了，他偏过头，“我只是觉得，你要做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每次都是你在帮我。”
“不。”
凌霄却认真说道，“殿下正在做的，便是我要做的。”
萧无极一愣，立刻看向了凌霄。
凌霄对萧无极一笑，“殿下，你也见过了宋夕颜的尸首，有些事情，确实不到我说的时候，可殿下不用我说，便清楚……”
“所以，凌霄感念殿下。”
“不止是过去，也是因为现在，殿下就在帮凌霄。”
萧无极嘴唇微微颤动，“凌霄，今日，萧鸣音和我说，要让宋夕颜的尸身归家，去永国公府，你……”
凌霄笑着看他，“宋夕颜这一生并没有家人，只是，俗世之人，也该有个俗世认可的归处。”
“那永国公府认她回去两年的时间，不曾给过她些许作为国公府小姐的待遇。”
“如今由殿下将她的尸身送去，或许她能得到这一辈子最受瞩目的丧礼。”
“也算是，一生之中有些谈得上的圆满之事了。”
萧无极却忽然躲开了凌霄的视线，手用力抓住了药罐，“凌霄，我和宋夕颜，也算是相识，因而，她的仇怨，也是我的仇怨。”
“她受的委屈……”
“我定会帮她，讨回来。”
凌霄笑容更灿烂了，她根本没有看到，偏过头去的皇孙殿下红了双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想将眼泪收回去，可想到宋夕颜，想到凌霄，他就又有些忍不住。
“嗯，那凌霄便代宋夕颜谢谢殿下。”
虽然，有些仇，还得她亲自去报。
但殿下想要帮忙，她也不会拒绝。
毕竟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少人在意宋夕颜，如今有殿下，和更多牵涉其中的人……
倒是热热闹闹的，挺好。
“凌霄，你看看窗外。”
凌霄没有迟疑，便直接去掀开了车帘，外面黑漆漆一片，只有寂静的街道和远处传来的打更人的声响。
并无其他。
而皇孙殿下偷偷摸摸把眼睛擦干净了，双手又扇了扇风，把药罐塞进袖子里。
“殿下，外面没有什么啊……”
凌霄就要转过头来，萧无极慌乱间直接拿起车上的糕点，趁着她回头的功夫，一下就塞进了她的嘴里。
凌霄被糕点塞了一嘴，呆愣了片刻。
萧无极还是第一次看到凌霄这副神情。
忽然又有些想笑，想着，便轻笑出声。
凌霄不懂，乖乖把糕点直接两三口吞了，“殿下这是在取笑凌霄？”
萧无极急忙摇头，“没有，怎么会呢。”
“凌霄，你有没有什么小字？”
凌霄下意识开口，想说幺娘，可张嘴的瞬间，她的声音收了回去。
并无，她已不再是宋夕颜，自然，也不该是幺娘了。
而那幺娘的称呼，还是在陆府时，老太太为她取的。
老太太离世之前，她在陆家尚且有人依靠，老太太离世之后，她过的日子便更差了。
到了国公府，也无人想着为她取小字。
她依旧叫幺娘。
“没有吗？”
萧无极问着，凌霄摇摇头，“没有。”
萧无极眸色一暗，随即却立刻说道，“那我帮你取一个，可好？”
“京城中也有小娘子的小字并非家人取的，有的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有的，是关系极好的亲友，有的……”
萧无极顿了顿，“是夫君。”
他说，“凌霄，我来帮你取。”
凌霄点头，“好，都听殿下的。”
萧无极看着她那张苍白却精致非常的美艳小脸，想到初见她之时，她冻得瑟瑟发抖，在冰天雪地里，如同一只灰毛的兔子。
一双眼睛通红，小脸也是通红。
两年的时间，她长的愈发好看了。
两年的时间，她遭遇的事情，或许是他都无法想象的。
凌霄，是重生之名，还是其他的因缘际会，萧无极也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眼前的人真心实意与自己一起，她不似世间人，行踪不定，飘忽难寻。
可她连接世间的根，却握在了他的手里。
只要他摇动铃铛，她便会前来。
只要他有所求，她必会同意。
先前的萧无极，确实不知情为何物，可他初见她时，还是让心腹停下马车，将她从寒冷之中救下。
她于他而言，本就是特殊的。
他对她心心念念两年，是拜托了自己的心腹将她送归家中。
才知晓她叫幺娘。
可心腹要告知他更多时，萧无极拒绝了。
他那时只是说，“她若是归家了，便不再和我说了，只要能活下去，便好。”
若是她无家可归，萧无极那时真的想将她一同带走。
可他身重剧毒，命不久矣，又接连遇袭，不知会死在何时。
这些心思，最终压下。
他曾让心腹送给幺娘一份金银，只希望幺娘能好好的活下去。
只是那时宋夕颜被抓回去，那位永国公夫人为了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将她直接关了起来。
直到宋妙春的婚事成了，才将宋夕颜放出来。
那份金银并没有落在宋夕颜的手里，宋夕颜更不知晓她的恩人动过这样的心思。
萧无极却在想，若是那时他听完心腹说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听了，宋夕颜会惨死吗？
若是听了，还是……宋夕颜会死在和他去辽西的路上，或是，死在辽西呢？
他也不知道。
凌霄期待地看着萧无极，她想，自己的名字是因为长生殿下的那些话，小字，也要是长生殿下起的了。
如此，好似更加圆满了。
却不知为何，想名字的长生殿下眼睛越来越红。
越来越红……
“长生殿下？”
凌霄看出萧无极的情绪异样，急忙开口，“殿下，你怎么了？”
萧无极终是没忍住，他抬起手，轻轻地，落在了凌霄的头顶。
而后，揉了两下。
凌霄一顿，却听到萧无极说，“凌霄，我其实也在想，若是我们再相遇的早一些，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可我又在想，我如此一个不知死期的人，若是再些碰到你，怕是护不住你。”
凌霄抬眼，车内烛火微弱，橘色的光照出的影子映在车厢内。
萧无极的影子随着车厢微微颤动，光影也是那般的好看。
凌霄的血有些热，她的眼睛也有些热。
她听着萧无极继续说，“凌霄，是攀岩而上的凌霄花，是不低头，是无论何时都在求生的你。”
“你的小字，不如叫安吉。”
“长安，吉祥。”
“我只愿你今后的日子，都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凌霄眼眸微微动着，她笑着点头，“安吉，凌霄喜欢这两字，听着和殿下的长生倒是挺配的。”
萧无极顿了顿，随即轻笑起来，“哈哈，是啊，是一对。”
“很相配。”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凌霄和他更加相配了。
萧无极不管凌霄对他到底是何种心意，但他意识到了。
自己对凌霄的情，并不纯真。
他并不是将凌霄当作同行的伙伴，而是……渴求另一份感情。
只是，同样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
他命不久矣，这两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死了。
他不奢求其他，只是期望在这一段日子里，能和凌霄一直一直在一起，能在他最后的时光里能报仇的报仇。
翻案的翻案。
也为了凌霄，为了她想做的事情而努力。
其实，也就足够了。
他拉着凌霄坐起来，“莫要再蹲着了，我今日其实提心吊胆了许久，生怕我的五皇叔不钻这陷阱，我拿不住他。”
凌霄却说道，“不止殿下一个人在算计他，他哪怕没踩中殿下的陷阱，也不会讨到什么好处。”
“殿下，刚刚是见过萧鸣音了吗？”
萧无极点点头，“对，见过了，陛下让我和他协同查九皇叔的案子，他是主办。”
他看着凌霄，“凌霄，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萧无极看出来凌霄有些话想和他说，不然不会主动提及萧鸣音。
凌霄点点头，“有，有不少。”
“既然殿下想要查汉王的案子，那凌霄便将线索交给殿下。”
“本来这些线索，是汉王拜托我给萧鸣音的。”
萧无极一顿，“你和九皇叔？”
凌霄便说道，“早在汉王……死前两天，他便遭遇过刺杀，那时，我跟着他到了城郊大营。”
萧无极看着她，“九皇叔和城郊大营，对了，他是京中将领的核心人物，京郊大营的人一多半是他的属下。”
他想到了自己被大营的人绑架关押，不由瞪大了眼睛。
“我那时，是被九皇叔？”
凌霄点点头，“对。”
“你回来的时机实在太危险，汉王担忧你进京会惹皇帝不快，路上截停你，却不想你又造刺杀，救下你之后，便将你直接扣押了。”
“他也没想到，会有人知晓你被扣押的消息，到京郊大营来杀你。”
萧无极想起来自己快要接近京城之时，确实有人来刺杀，当时他还以为这些人是一伙的。
却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两拨人。
自己最后的心腹全都死在了这场刺杀里，他的身边再无他人。
“后来，我将殿下送入京城，殿下到底是让皇帝知晓了，汉王便想着，能将你困在身边……”
凌霄说着，想到汉王那一夜无奈的样子，“又被我带走了。”
“他原本想着，带你去见你的父王，商议一下该如何。”
“也根本没有想到，你父王心存死志，他甚至都不能将你身中剧毒的事情告知你父王。”
“而且，汉王也身染重病，那一日他被刺杀时，便病发了。”
“他其实是吊着一口气，撑了两日的时间，为你想好了后面的路。”
萧无极已经用力抓住了毯子，双眼通红，这些，他根本就不知道。
“殿下，汉王的毒，是宁王送进去的，只是，真正致死的，是汉王的病。”
凌霄看着萧无极，“汉王的尸体需要再次查验，他告知我，他的病来的蹊跷，半年前忽然病发，之后很快的时间内，他便五脏六腑迅速衰竭。”
“可这病来的毫无缘由，他找人查了自己的身体，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他哪怕有所怀疑，也只能暂且压制。”
“他本布局，让萧鸣音来查此案，如今殿下也参与其中，或许可以从他的病入手。”
凌霄冷静地将所有信息告知萧无极，看着萧无极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点头道，“我知道了。”
“多谢你，凌霄。”
凌霄的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将她做的事情告诉萧无极。
她毕竟割下了汉王的头颅，这件事，或许对长生殿下而言，也不是什么能接受的……
“辛苦你了，凌霄。”
萧无极缓了缓情绪，看着她，“你今日吃东西了吗？”
凌霄看了眼那刚刚被萧无极抓过来糕点的盘子，“吃了。”
萧无极撇了眼，“你不会今日，就吃了我刚刚给你的一块糕点吧？”
凌霄点点头，“我不饿，我……”
萧无极却皱眉，“这怎么能行，今夜在我府中吃吧，我让子墨给你收拾了个屋子，就在我的院子里。”
“你每日都在外面，我也不知道你睡在何处，吃的如何。”
“日后落脚就都在我的院子里可好？”
凌霄顿了顿，她回忆了下，自己这几天重生回来，确实……哪里都睡过。
不，她其实睡的时间不多来着。
看着萧无极那双漂亮的眼睛，凌霄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她舌头顶了顶牙龈，点头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