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其实一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一个家,自然,也没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在陆府时,她不受待见,和其他几个姐妹挤在一个院子里,住的房间是最破最小的。
老夫人可怜她,便接她到身边住着。
等到老夫人走后,她又回到那个小屋子,推开门,里面摆满了其他姐妹们的杂物。
已经成了一个杂物间。
她一个人在杂物之中收拾出来了一片栖身之地,根本没有勇气把那些姐妹们的杂物送回去。
因而直到永国公府接她回去之前,那个屋子里的杂物一直都满满当当。
等她到了国公府,好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子,可在国公府每日提心吊胆,一天安稳的日子都没有过过。
她斗不过宋妙春,几乎每日都因为宋妙春和宋家几个血缘上的亲人受尽欺负。
宋夕颜累了,偏偏他们不觉得累,好似宋夕颜只要还在呼吸,就在算计宋妙春,就要伤害宋妙春。
何其可笑。
她当时手无缚鸡之力,又毫无根基,每日的吃食都要靠自己的丫鬟小英去求,去抢。
那个小丫头哪怕与她只是两三年的主仆情,却也是个重情义的,是个忠心的。
只可惜,死在了张府。
宋夕颜的家,自然不在永国公府,更……不在张府。
她如何感受不到张府的人对她的态度,那些态度,是厌恶,是不喜,是嫌弃。
宋夕颜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别人对她的态度,哪怕顶着一张友善的脸,她也依旧能感受的出来。
可为了抓住最后的光,抓住她的夫君,宋夕颜假装看不出来。
她勤勤恳恳,不辞辛劳地照顾长辈,搭理府中的事务。
她绣工还算不错,因而不管是张沅的衣衫还是公婆的鞋袜,她都能做,那之后,更没有假手于人。
就连秦嫣然的,她也做了。
她成婚两年,与张沅却并未同房。
她的夫君有病,她就住在卧房的侧卧,那张小塌上,时时刻刻能听着屋内的动静,起来为自己的夫君收拾,查看夫君的情况。
她睡的那张小床,只有两面帷幔做挡光的作用。
可……每次,她都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便起来了。
食物,宋夕颜也不想怠慢了自己的夫君,她去学那些药膳,学着如何做的好吃,又能填补身子。
宋夕颜说是少夫人,实际上,比她手底下的丫鬟还要累。
可那时,她只觉得很充足,很圆满。
她觉得,她在报答夫君,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应该的。
她也不知道,从头到尾,张家人包括她的夫君看她都视作篦履,哪怕她在辛苦,再为他们着想,也比不过那秦嫣然天然的地位。
而现在,屋内的烛火莹莹,凌霄坐在软榻之上,望向不远处的那张漂亮的大床。
她在皇孙府中,有了一间屋子。
这是她重生之后的第一间屋子,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像是只鬼一样飘荡十年。
她对萧无极付出,从未想过得到什么。
哪怕她已经无心无情,却还是宋夕颜的根,她天生自卑,不敢奢求任何。
她明明对这世间并无留恋,不在意自己到底会遭遇什么。
前世所有人厌弃的宋夕颜,她自己何尝不厌弃自己呢……
从未有任何一人肯定过宋夕颜,哪怕是哄骗她的张沅,也只是用几句好话来回的说,只用几句我为了你,你和我的废话,就能牢牢拴住宋夕颜。
这如何不能代表问题呢。
凌霄亦是如此,她只是将对象换成了萧无极而已。
她甚至不需要萧无极做出任何的回应,只需要萧无极好好活着就够了。
她不曾想到,萧无极会将自己的小院里,最好的房间给自己。
屋内的装潢极好,这是凌霄住过的最好的房间,可她依旧不敢碰那张大床,她只是坐在软榻上,作为客人环视一周,再一周。
直到萧无极敲门。
“凌霄,出来吃些夜宵了。”
凌霄猛地清醒,快速从软榻上弹起来,冲向了门口。
“吱呀!”
门忽然打开了,萧无极看着飞奔而来的凌霄一愣,“这么饿了吗?”
凌霄走出来,听到这句放缓了速度,低头应道,“嗯。”
萧无极却看向了屋内,干干净净,整洁非常。
可是,好像也不该如此的干净整洁,那床好似没动过,他让子墨摆在上面的桂圆还没移开。
听说乔迁之时在床上放些桂圆寓意好。
萧无极回过头看慢步前行的凌霄,明明灯火的光就映照在她的身上,可她的脚下,好似没有影子一般。
他忽然意识到,凌霄需要这个房间吗?
凌霄需要他吗……
需要!
萧无极握紧了手,凌霄需要他!一定需要他!
他不想让凌霄如此,不想让凌霄孤单,不想让凌霄连个下榻的床都没有。
他想让凌霄活起来,像是个平常女孩,想让凌霄感受到他的好,想让凌霄真真切切地踩在地上!
他快步追过去,胳膊一下撞在了凌霄的肩膀上,凌霄侧过头,看着忽然凑的很近的萧无极,眨了眨眼睛。
“凌霄,你是不是不敢睡觉?”
凌霄一愣,随即摇头,“没有……”
萧无极却说,“我知道你怕,待吃完夜宵,我去帮你铺床,看着你睡着我再走。”
“不用……”
凌霄的话还没说完,萧无极一把就拉住了凌霄的胳膊,扯着她跑向院子,“快些,不然夜宵要凉了。”
萧无极刚刚吃了颗雪莲丸,此刻脸色好多了,手上也有力气了。
实际上,他的力气根本扯不动凌霄。
是因为凌霄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跟着他跑。
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受着耳侧拂过的冷风,凌霄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被打上了一层朦胧的橘色光芒。
她从未和任何一个人靠的如此近。
他明明握的是她的胳膊,可凌霄觉得,他好像握住的是她早已被挖出的心。
“尝尝!”
萧无极将桌上的雪菜面推过去,还把那烤的香甜的胡饼用油纸包好塞在了凌霄的手里。
“这是辽西最寻常的吃法,胡饼刷了层蜜,香甜可口,雪菜面口味清淡些,放了些醋,很鲜甜。”
他说着,便提起自己在辽西的时候。
“我在辽西时并无多少地方可以去,只有府外的几个摊子能让我吃到些不一样的风味。”
“那摊子的老板们都是很有趣的辽西人,我时常吃着便喜欢和他们聊天,那大概是我在辽西最快乐的时光。”
“我身中剧毒,倒是不在意其他的毒了,任何人再从食物上下毒,对我来说都没多大影响。”
“可我身边人不是,后来那些摊子都不在了。”
萧无极的声音沉下来,“因为下毒的人下在了摊子上,我没死,老板们却全都没了性命。”
“那之后,我便没有再出门吃过东西。”
“他们教会了我如何做这些,之后都是我自己做了。”
凌霄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这些,是长生殿下你做的?”
萧无极抬眼,看着凌霄,又笑起来,“嗯,是我做的。”
凌霄咬下一口胡饼,确实香甜。
说起来食物,对于她而言,夜间的阴气便是她的食物,她其实不知道饥饿到底是何种滋味了。
几日没吃过东西,她的五感还未退化,也是一大幸事。
还好,她的舌头没坏,能尝出来自己手里的食物到底有多好吃,是什么样的好滋味。
从未有人主动为凌霄下过厨,小时候凌霄吃大锅饭,再大些,宋夕颜便开始为别人做饭。
这许多年吃的所有食物,都比不过此刻眼前这一张饼,一碗雪菜面。
凌霄的眼睛忽然很热,大概是面汤热了些,气浮上来,让她的眼睛有些酸涩了。
她低着头,“很好吃,谢谢殿下。”
萧无极开心极了,他其实,也未给别人做过食物。
他自己吃不死,可他怕自己给别人吃了,会把别人毒死。
那个时候的他谨小慎微,生怕造成更多人的死亡。
现在,他不用担忧了,他回来了,身边都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院外,子墨和子恒一人捧着一个大碗,一人抓着俩大饼,相互对视一眼,而后认认真真地吃着这碗面。
他们也从未想过,自己家主子居然还能想着他们。
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子墨和子恒从小作为暗卫培养,见得多的是血腥和灾难。
也深刻明白主仆之间的界限。
可偏偏,他们的皇孙殿下,和谁都不一样。
萧无极自然没有忘记他们俩,下面的时候特地下了许多,他看着凌霄吃的模样,自己一边看一边吃。
“咕嘟咕嘟。”
凌霄将饼吃完,将热乎乎的面汤都喝光了。
萧无极的眼里有星星,做饭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吃饭的人吃的满足,吃的开心。
凌霄的行为就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支持。
两个人说说笑笑着把碗筷收拾了,一转身,子墨和子恒正蹲在水池边,直接把碗筷接过来,让萧无极和凌霄回去休息了。
这次,碗筷都可以让别人收拾了。
萧无极看着自己的周围,从空空荡荡变得有人陪伴,他再次有了家人。
凌霄在看他,抬着头,一双眼睛干干净净。
萧无极没忍住凑过去,“回去休息?”
他伸出手,这个动作十分的自然,自然到凌霄都没有察觉出不对,下意识把手递了过去。
萧无极立刻抓住了。
他心跳如鼓,却不敢用力去抓,只是虚虚握着凌霄的小手,拉着她回房。
凌霄根本不抵触和他肢体接触,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起码……不厌恶他的触碰,对他应当是有好感的!
萧无极的耳后都红透了,他鬼使神差的越界,她如此自然地迎合。
或许,有心思的从来不只是他一个。
“安吉……”
萧无极为凌霄铺好床,看着凌霄端正坐在床上,不由失笑,“你是要休息,不是要打坐。”
凌霄回过神,从坐在这张床上起,她就有些神游。
萧无极说完,她赶紧脱下鞋袜,看到凌霄的动作,萧无极吓的赶紧转过身。
“床头有给你备的新衣服,我估摸着你的尺码,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等明日试试。”
凌霄悉悉索索已经盖上被子躺在床上,萧无极听没有了声音,才试探地回过头。
看到凌霄乖巧地躺在床上,墨色长发散开。
脸小小一个,苍白的藏在被褥里。
只是,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就这么睁着,无神地看着他。
萧无极真是无奈了,他拉过凳子坐在旁边,“睡觉。”
凌霄闭上眼睛,意识却分外地清醒,长生殿下在这里,她能睡着才怪了……
屋内暖炉升起来,凌霄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向外看。
正好和吹蜡烛的萧无极对视,萧无极不由挑眉,轻哼了声。
凌霄急忙闭上眼睛,好似犯了错被逮住了一般。
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凌霄一直闭着眼睛,鼻子间有些好闻的檀香飘来,凝神静气,倒是让她的大脑渐渐安稳了下来。
屋内渐渐暖和起来,凌霄原以为自己根本睡不着,却不想,几乎是很快的时间,她的意识陷入昏沉。
从回来之后,凌霄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一天。
她不断地受伤,不断地自愈,又不断地损耗自己的身体和元气。
哪怕她真的是铁做的,也受不了这样的频率。
萧无极看着她紧紧皱着的眉头,哪怕睡着了,似乎也有许多放不下的烦心事。
他抬起手,指尖就要落在凌霄的眉头时,他还是把手收回来。
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他只是给凌霄盖好了被子,把被角整理了下。
确定开着窗户,才推门出去了。
今日起,这个院子也成了凌霄和世间的连接之地。
而这个连接,又和他有关。
萧无极心里是极其满意的,他现在觉得,若是能这样相守两年,他真是毫无遗憾了。
之后哪怕他死了,死的时候想到今夜,他也能在坟头里笑起来。
哦,不对,也不知道他到时候能不能有坟头了。
不,一定能有,凌霄会活着,只要凌霄活着,怎么会不给他立个坟呢?
只是又想到自己死后留下凌霄一个人,萧无极又抿了抿唇。
他看向了凌霄的屋子,微微叹了口气,“我贪恋这一时的欢快,是有些僭越了的,凌霄,我只愿你还不懂情。”
不懂,日后伤心便少些。
可不懂,他的心意就再无法互通。
萧无极又有些心情不好了,患得患失,实在有些难眠。
因而第二天清晨,萧无极起来时,眼下便挂上了青黑。
倒是凌霄,一夜无梦,睡的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