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玖鸢是位大学问家,她对世界的好奇和对知识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
自从她来到这幽兰谷,身上也就带了一本《哀牢山图鉴》,头些年还会翻看,最近几年也就渐渐不看了。
这山谷中的一草一木,远比任何言语都要通透。
忽有一阵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原本静谧的崖壁陡然破了相。
猿啼声自崖上崖下炸开,整个山谷沸腾起来。
树梢簌簌震颤,连那栖在最高处的母猿也转过脊背,眼珠将他们母子细细打量。
茁茁的手指骤然攥紧母亲的裙裾,“娘亲,它们是在说我们的坏话吗?”
群猿挤挤挨挨围作半圈,喉间发出的低鸣混着抓挠山石的声响,倒像是在唱一出听不懂的调子。
“不会的,它们或许是在商量什么,娘亲也听不懂。”
那带路的猿猴立在青石上,长臂优雅地划了个弧线,周遭喧闹竟如潮水退去,只余山涧溪水叮咚作响。
“它们说小公子聪慧过人。”
带路的猿猴喉间滚动着奇特的音节,却分明是人的言语,“不过眨眼功夫,便将我们的坐姿学得有模有样。”
话音未落,群猿忽又爆发出阵阵欢呼,原来那带路的猿猴已经修炼成精,会讲人言。
玖鸢垂眸望向茁茁,见他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珠,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惹得抿起嘴角。
“小儿生性顽劣,随性蹲坐,不想竟惹得诸位误会,误认他在摹仿猿猱之态。”
那带路的猿猴身形优雅,垂首间,尽显悠然。“此间确有误会,不过我已向族中细细言明。”它忽地抬眸,眼眸深邃,目光如深潭映月,澄澈而幽远,“谷主不必介怀。自您上次踏入谷中,又添了不少幼崽,这些新生命初临世间,尚不知人间诸事,见了外客,难免雀跃欢喜。幸得老猿坐镇,我又在旁周全,方未生出乱子。”
言罢,它侧首望向不远处嬉闹的猿群,眸中泛起层层温柔涟漪,恰似春日湖面轻泛的波光:“您瞧,它们不过是好奇罢了。”
话音刚落,几只顽皮的小猿,如灵动的流星,攀着藤蔓飞速荡至近前,毛茸茸的小爪子紧紧攥着色泽鲜艳的野果,脑袋歪向一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茁茁,模样憨态可掬。
这般可爱的模样,引得茁茁也壮着胆子,伸出手去触摸。
茁茁刚要说话,“嗖”地一声,从对面树枝上跳下一只猿猴,几乎落在茁茁身上,一把向他抓过来。
茁茁惊得僵了,连动都不能动,玖鸢也是心下一惊,只见那带路的猿猴伸出一只前臂一隔。
那只猿猴便没有真抓着茁茁,就飞扫过去又一上了那边的岩石上。
同时那老猿猴又早已尾追过去,紧紧在后面一路扑着追,别的猿猴都急速闪开,让出地方由他们两个追咬了一阵,把这山边上的小石子蹬得往下乱滚。
那个无礼的母猿猴被咬得不轻,叫着跑着躲到远处去了。
最令她不解的是,当那带路的猿猴伸出一只手臂来保护茁茁时,才看清它的手臂密密地长着棕红色的毛。
带路的猿猴又向玖鸢解释说:“茁茁方才那个蹲着的姿势是求偶的姿势,虽然茁茁是无心,而且自然做得也不太像,但是总是难免令母猿猴误解,以为对它的孩子不利。不过我解释了,也以为就没事了。刚才那母猿猴偏不肯信,它想把茁茁衣服撕去,看看是雄是雌,实在没有伤害茁茁的意思。”
茁茁听了就问:“娘亲,什么是求偶?”
“这......”玖鸢不知如何是好,故意转移茁茁的注意力,不觉问了一句:“你说向那母猿猴解释清楚了,我怎么没有听见你说话?”
“这世间言语原不必借由喉舌。草木摇落是风的密语,流萤明灭作星子的暗话,我等生灵自也有别样的言说。”
它忽而舒展双臂,指节微曲若新月,周身毛发在风中泛起细碎金芒,“你瞧这手势,是将诚心捧在掌心,无需言语”
老猿身后的幼崽攀着枯藤荡,惊起一片簌簌落叶。
“年轻母兽的心总是急切了些,误解了谷主的好意。不过谷主且放宽心,山中有山中的规矩。”它说着,尾尖灵巧地卷住一枚坠落的红叶,像是捏着枚褪色的书签,“就像这涧水归潭,落叶归根,再大的风波,也自有平息的时辰。”
话音未落,山风忽然变得温驯,卷着野兰的清香漫过众人。
远处树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方才那只莽撞的母猿猴探出半张面孔,眼圈泛红,皮毛上还沾着几缕草屑。
它攥着颗熟透的山桃,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两步,又忽地僵住,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带路的猿猴见状,长臂轻挥,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母猿猴得了鼓励,鼓起勇气将山桃放在玖鸢脚边,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
茁茁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
茁茁望着山桃上还带着露水的绒毛,又抬头看向母猿猴局促的模样,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玖鸢望着孩子因笑意弯成月牙的眼睛,忽觉这笑声是如此鲜活。
它不似人间曲乐有板有眼,倒像是山溪偶然撞着青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星子。
又像春风初度时,吹皱的一池涟漪,无端就漾开了满谷的生机。
那母猿猴原本低垂的脊背竟也悄然舒展,喉间发出的低鸣与笑声应和,倒像是古寺檐角的铜铃与木鱼,在空山中谱出一阕不成调的欢喜。
玖鸢俯身拾起山桃,指尖触到果皮上细密的绒毛,竟觉得比绸缎更柔软。
她转头看向带路的猿猴,见它正用爪子梳理着幼崽凌乱的毛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柳。
忽然明白,这幽谷中的生灵虽不通人语,却比尘世更懂得以心相照的道理——原来天地间最动人的言语,从来不是唇齿间的机锋,而是目光交汇时,那一抹无需言说的灵犀。
暮色正将谷中万物染作琥珀色,玖鸢忽见岩缝间游过一星碎金。
那是只甲虫,背甲凝着晨露未干的光泽,像孩童不慎遗落的琉璃珠,在青苔斑驳的石面上滚出一道细碎的光痕。
它的足尖极快地起落,如同执了支羊毫在宣纸上疾书,将山岩的纹路都写成了密匝匝的蝇头小楷。
她蹲下身时,鬓边的碎发垂落如帘,倒与甲虫的触须打起了照面。
这生灵浑然不觉被注视,只顾着驮着沉甸甸的壳,在碎石与枯叶间开辟自己的道路。
那匆忙的步履,竟让她想起了自己匆匆忙忙的前半生。
山风掠过发梢,她忽而莞尔——这甲虫虽小,却也有自己的天地
。它丈量过的每寸苔藓,躲避过的每滴山雨,都是独属于它的江湖。
就像这幽谷中藏着的万千生灵,各有各的章法,各守各的时辰,倒比尘世里那些刻意的营营役役,更合了天地的本心。
“娘亲在看什么?”
“一只甲虫。”
“哪里?”
“那里!”
“还真是一只小甲虫。”
“娘亲,甲虫要去哪里?”
“回家!”
忽有黑影自藤蔓间轻盈飘落,原是小黑嗅着气息凑了过来,毛茸茸的尾巴不经意扫过她的手背,像春日里最温软的柳絮。
那甲虫仍在石上疾行,背甲折射的微光落在他们眼底,竟比星辰更教人移不开眼。
此时满谷忽静得能听见松针坠地的声响。
大大小小的猿影自树梢、岩隙间浮现,目光里浸着山涧晨雾般的温柔。
老猿倚着苍岩,喉间发出低低的哼鸣,幼崽们攀着藤蔓晃悠,毛茸茸的爪子掩不住眼里的笑意,倒比人间小儿看杂耍还要入神。
玖鸢浑然不觉,只觉天地间只剩眼前这枚小甲虫的跋涉。
她发丝垂落,与小黑竖起的耳尖几乎相触,这般专注的姿态,落在猿猴的眼里只叫它们觉得可爱。
山风穿林而过,玖鸢和茁茁,还有小黑看着甲虫,猿猴看着玖鸢和茁茁,还有小黑看着甲虫,这是一副高明的画师也难描绘出的画面。
原来无需言语,这人与兽共窥天机的模样,本就是幽谷中最动人的画面。
就在这时,还有在一旁蹲着的带路的猿猴,大家完全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
这时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捉起那个小甲虫来就放进嘴里吃了。
他吃时还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吃了!”
“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