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头一回那样疾言厉色。”
提及往事,宿檀玉的语气很平静。
宿檀玉忽然发现母妃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温柔可亲,只是失去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美化着她的形象。
“后来,她就把这颗珠子收了起来,我再不曾见过了。但这珠子上的裂痕形状,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裴桓予神色凝重,说道:“进贡的海螺珠,陛下只赏赐过珍妃。后来的那些,都被全数收进了库房,再不示人。”
“你说……”
宿檀玉倏然抬起头,看向裴桓予:“我母妃有没有可能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跟红姑生活在一起?”
这是个很好的猜想。
宿檀玉眉间的郁色,都被冲淡了不少。
背负着生身父母的仇恨,令她相当疲惫。
要是母妃还活着,她就能如同以前一样,缩回壳里充耳不闻地过日子。
她不后悔,也不曾怪罪谁,但此刻还是有种想放下拿命去报仇的松懈。
裴桓予忽觉嗓子有些干涩。
“你告知我,她的存在之后,我就让人去乱葬岗寻过她的尸体。尽管历经数年,但她的衣衫尚未完全腐烂,故而经宫里的老人证实,那便是红姑的尸骨。不过……”
裴桓予有些犹豫,却被宿檀玉紧握住了手,恳求道:“裴桓予……”
他一瞬间改变了决定,便道:“当日,卫府给珍妃设了灵堂。我之所以大闹灵堂,是为了察看珍妃是否还活着,这同样是陛下的授意。”
宿檀玉又惊又喜,忍不住追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
她随即又有些犹疑,蹙眉问:“该不会是那狗皇帝多疑,硬要发疯吧?我是亲眼看着母妃咽气的,而且她有什么理由欺骗我?”
在宫里被关着,滋味不大好受,但总比逃亡复仇要好得多。
若非裴桓予,她现在的日子只怕会难上百倍。
她是母妃的亲生骨肉,是母妃唯一的女儿。
母妃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裴桓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如果有一日,我毁了容。你还能认出我吗?”
“当然能。除了这张脸,你还有……”
宿檀玉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脑海里浮现出他锁骨处的小小红痣,以及一声比一声还重的喘息。
他流了那样多的汗,而她清晰地记住了他的腰窝,块垒分明的肌肉和修长的双腿。
裴桓予瞧见了她红得突兀的脸颊,轻笑道:“夭夭,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宿檀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从前或许认不出你,但现在你就是只剩下一根手指,我也能认得出!”
天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花样!
“的确如此。”
裴桓予收敛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珍妃之宠,当年更是达到了朝野为之侧目的地步。陛下除却上朝理政,旁的时候几乎与她寸步不离。你认为他会辨不出她吗?”
“那具尸体,虽死相可怖,容貌几乎扭曲。识得珍妃的宫人,都认为那一定是她。陛下却不认可,他始终觉得那尸体只是容貌肖似珍妃的女子,而不是她本人。”
章和帝扑到珍妃的棺木上,那疯狂的举止,令裴桓予至今难忘。
而那个向来作风强硬的男人,却仅仅只瞧了片刻,就突兀地笑了起来,阖宫上下搜索珍妃的踪迹。
裴桓予起初半信半疑,而如今在听到宿檀玉的讲述后,也不得不相信了珍妃还活着的可能。
“可是,母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明白。”
宿檀玉茫然地说道。
“她若想出宫,大可不必瞒着我,我自会站在她这一边。而她既出宫,现在这枚海螺珠又突然出现在苏乐芸的香囊里。她何苦又要向我暴露她的存在?她是想,让我恨她么?”
即便有再多期待母妃生还的欣喜,但伴随而来的怨恨却始终未能消弭。
宿檀玉可以接受她不够爱她,却不能容忍这样的隐瞒和欺骗。
“夭夭,我会查清真相。”
裴桓予拥住了她,吻在她的侧脸,轻声道。
“夭夭,你放心,你放心……”
苏乐芸的尸身被先一步运回了督察司。
裴桓予跟宿檀玉要离开湛山寺时,慈明主持携僧人前来送别。
在裴桓予温和地告别时,慈明主持解释了他这般行为的意图。
“裴司主奉旨查案,且是由贫僧亲自迎进庙里来的。现如今有始有终,自该由贫僧相送。”
照他这个说法,他全是为了给章和帝表忠心。
宿檀玉刚闪过这个念头,又对上了慈明那张布满皱纹,却显得相当和善的面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还没来得及抓住这种情绪,忽然身边一阵微风而过,裴桓予忽然对着轮车上的慈明主持动了手。
慈明主持在猝不及防之下,用右手抵挡。
随着裴桓予的步步紧逼,他的双腿竟然离开轮车,直接站了起来,而左手却始终垂在宽大的僧袍里,显得那样无力。
任凭裴桓予如何去攻击,那只左手顶多能做出一些轻微的动作来躲闪,却不能反击。
宿檀玉猛地反应过来。
是他!凶手正是他!
全寺的僧人都来领过僧衣,而作为主持的慈明,因其在寺中的地位,作为陆拂华的协助者,始终呆在大殿里,与他们在一起!
而那所谓的凶僧臂,并非是凶手手臂上有特殊的记号,而是他手臂有伤,平时看着无碍,却无法施力。
裴桓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手,何况又有萧一早带来的督察司众多人手包围。
慈明不敌之下,只得束手就擒。
回城的路上。
宿檀玉与裴桓予相对而言,却不曾言语。
裴桓予几次三番要同她说话,都被她躲了过去。
快到城门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嚣,似有不少人群在哄闹。
宿檀玉本就心烦,见此便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却见有差役敲锣打鼓道:“关外北魏那些蛮子扰关不断,而北边又闹了蝗灾,皆因前任首辅吴江死后成怨,让我西梁不得安宁,固今日挖其坟,掘其尸,定于明日正午时分,将他全族人挫骨扬灰!”
差役话音刚落,人群中皆是一片哗然,逐渐就有人跟着叫骂。
“我家阿姐就是被那王八蛋吴江给该死的!当年她才十三岁,还没及笄,就被吴江那儿子强掳了去,当夜就被他父子二人毁了清白,而后受不了折磨,便上吊自尽了!”
“可恶啊。闹那蝗灾,死了多少人啊!呸!他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就该永世不得超生!”
谈论间,都说那吴江欺男霸女,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人,活该断子绝孙,祸及全族。
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咒骂声,差役的声音越来越远:“前首辅吴江,误国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