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宿檀玉一早用过饭,就上了马车等着裴桓予。
她捧着胡饼小口小口地吃着,一面怔怔地出神。
督察司里有藏书库,她半夜睡不着又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就捡起了过往的习惯,跑去看书。
却刚好在一本古籍里,看到一幅画。
两侧是岸,中间则是水。
渊字的古义,便是回旋的水。
阮成交给她的那块玉佩,雕刻的便是流动的水波纹。
这块玉佩,想必就是闻渊太子的遗物。
她不知道是喜是悲,又去了卷宗库,想查找记载闻渊太子的所有卷宗。
她想再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内心则不住地生出幻想,想着他若是还在世,又会怎样对待她。
却没想到翻找了半天,她阴差阳错找出了关于裴氏一族的卷宗,里面说裴氏涉嫌谋反,疑似与宫中的人相勾结。
按照卷宗上记载的时间,那个时候宫中受罚的,只有她和母妃。
母妃身边的亲信被全部处死,原本还能照常发放的半数妃位份例,变成了烂菜帮子的罪人待遇。
她努力了很久,才说服自己理清事情的大致真相。
母妃那么爱父亲,想必当年曾经想过要为他报仇吧,却因此而招致裴氏全族的祸端。
她正怔怔出神时,裴桓予上了马车,手里还提了一个食盒送至她面前:“路途遥远,我专程买了些桃花糕。”
宿檀玉回过神来,恍然想起他的确很喜欢桃花,又想到看见他随身系着的那个宝贝香囊里装着的干桃花。
她还是不相信裴桓予口中的心上人是她。
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呢?他会恨屋及屋地恨上她,倒是很有可能的。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裴氏一族的遭遇,跟我母妃有关吗?”
裴桓予想了想,谨慎地说道:“他们之间,确实有关系。”
他在宫中面对章和帝的质疑,相当的自如,实则心里是有些慌的,尤其回到督察司后,还接到了章和帝的旨意,要那两个讨厌的家伙跟他一起查案。
他害怕她会喜欢上别人,温润如玉的陆公子和青梅竹马的表哥,怎么样看都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他能有什么呢?几乎全天下的人都在背后诅咒或是恐惧他,她如果嫁给了他,恐怕也逃不了这样的命运。
他半夜睡不着觉,就想着去找她,谁知刚好看到她去了卷宗库。
他索性就把裴氏的卷宗偷偷挪到了她最有可能会找到的地方。
与其等她日后得知,还不如他先主动让她知道,多少还可以应对一二,或者她就不会那么怨怼于他。
“我……”,宿檀玉听了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替我母妃向你道歉,是她心里的欲望牵扯到了裴氏。
外间都传言,是你背叛了家族,但想来也只是无奈之下的自保之举吧。只是现在人死如灯灭,你若有恨,只冲着我来就好,不要连累旁人。”
裴桓予沉默了半晌,抬起眼,问她:“檀娘,我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道:“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宿檀玉罕见地认真了起来。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边思索,边说道,“你心地善良,收留了很多身世凄苦的人在督察司任职。”
裴桓予有些一言难尽。
他?善良?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她还把他当个好人。
他忍不住问道:“除了这些呢?”
他不想让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
“还有,你长得很好看,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更漂亮。”
宿檀玉继续说道:“而且你在司主的任上,认真负责又能力出众。”
裴桓予注视着她的双眸,那里相当剔透,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毫不掩饰。
现在的结果对他而言,似乎是最好的,但是他不想骗她。
“我其实……”
没那么好。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陆拂华便掀开帘子坐了进来,不咸不淡地打量着他,讽刺道:“我不慎听到了二位的对话,却没想到……裴司主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他昨日几乎和圣旨同时到了家。
在宣旨太监宣读完圣旨,免去他御史的职位,要他暂时去充当裴桓予的副手时,他母亲直接昏死过去。
父亲看向他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失望。
而更让他无措的,是他当时的举动。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宿婉凝丢进了荷花池,丝毫不顾及她的性命和名誉。
他只想逃,只是恨,怨恨人生不由己做主,一切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命运。
为什么旁人都能随心所欲,而他偏偏要当所谓的君子呢?
但是夜里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被噩梦惊醒,梦里宿婉凝满脸怨恨,而床榻上是刺目鲜红的血。
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批着君子外皮的虚伪小人?
他心里滴着血,话里就带了刺:“我那年跟随父亲去裴家做客,刚好见到裴氏的几位公子。他们每一位手里都捏着鞭子,抽打着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童,驱使着他爬向结冰湖面上的剩饭。
这样的奇耻大辱,他裴桓予岂能不恨?只怕他早就恨不得送全族上路,珍妃娘娘的作为只怕正中他下怀,只是无端拖累了公主。”
宿檀玉下意识看向裴桓予。
她本能地觉得不好。
这样难堪的过往,再次被提出来,他如今只怕要忍不了了吧。
只是裴桓予的目光依旧平静,仍旧专注地回望着她,轻声说道:“陆公子说得不错,我当初的确是期盼着要裴氏全族俱灭,一切皆是我自作自受。”
只是陆拂华还漏说了一句。
那便是他的母亲被那几只禽兽绑在柱子上,还被浇了一身的蜜糖。
如果他不乖乖听话,他们就要把准备好的蝎子和蚂蚁倒在她身上,将她活活噬咬。
而他听了话,她就会被打上一百鞭,当作是对他乖巧的奖励。
宿檀玉一时理不清这千头万绪,只匆匆地说道:“那便好,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对你心怀愧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