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似针,将夜色缝成一张湿冷的网。
他的破衣却很重,因为他又喝醉了。
又不知道摔倒在了哪一条水沟或者内城河中。
而现在那破衣服垂着,每一滴水珠坠落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可他还是要去买酒。
喝醉与喝酒,并不冲突。
他去了巷尾那间破败的酒铺回来,手里拎着一壶最劣等的烧刀子。
酒液在粗陶壶中晃荡,浑浊如他飘泊不定的命。
巷口立着一个女人。
血红的油纸伞,杏黄的裙角,在这里显得格外刺目。
她发间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将开未开的昙花,
那是午夜绽放,见血即凋的花。
他的脚步没有停。
“孟星魂。”
女人的声音比雨还轻,却像一把薄刃,
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这个叫做孟星魂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孟星魂,他好像忘了。
这个名字离自己好久远,久远得有些记不清了。
“高老大托我带句话。\"
酒壶突然静止。
孟星魂的指节抵在壶身一道陈年裂痕上,那是三年前某个雨夜留下的。
他的声音比冷夜更冷,
“她死了。三年前,我亲手埋的。”
伞面微微倾斜,露出半张白玉似的脸。
女人的唇角勾起,左颊浮现一个小小的梨涡,
“可小蝶还活着呀。”
咔嚓——
粗陶酒壶在孟星魂掌中炸裂。
碎陶片深深扎进皮肉,混着劣酒的血珠滴落,
在青石板的积水中,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孟星魂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他杀人前的征兆。
女人却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绣囊,
指尖轻挑,系带松开。
一缕乌黑的发丝缠绕着红绳飘落,
跌入血染的积水里,像一条垂死的小蛇。
那发丝柔软细密,孟星魂认得——三年前,
他最后一次为小蝶梳头时,指间缠绕的正是这样的发。
“六日后,洛阳城解封,你去乾王大殿,杀了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女人转身,银簪划破雨幕,留下一线寒光,
“我们备了上好的梨花白......”
她的声音随着身影渐远.......
晚风更大了。
孟星魂站在巷中,碎陶片仍嵌在掌心。
鲜血顺着手腕流入袖中,温热如三年前小蝶最后的眼泪。
不曾想到,那一夜之后,小蝶居然被他们给救了?
孟星魂知道是骗他的,可那又怎么样?
一个活死人,希望对他来说,就是灵丹妙药。
他以为那夜之后,自己再无牵挂。
可记忆就是这样,你以为斩断了,却总会以更痛的方式长回来。
.......
雨总是知人心。
夜深了,却来了细雨连绵。
孟星魂失魂落魄,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他的靴子早已浸透,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
掌心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却仍隐隐渗着血。
他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破败的石桥上。
桥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灯火。
像极了他此刻的魂。
“小蝶......”
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滚过千百遍,每一次都带着锈蚀的痛。
三年前,他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亲手将她埋在那片荒芜的山坡上。
可现在,那个女人却说——
她还活着。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声比夜雨更冷。
桥头忽然亮起一盏灯笼。
昏黄的光晕里,一个佝偻的老者提着酒壶,慢悠悠地哼着小调,
孟星魂盯着那盏飘摇的灯,恍惚间,
仿佛看见小蝶站在光里,朝他伸出手——
就像多年前那个雪夜,她为他包扎伤口时一样温柔。
“星魂.....”
他下意识向前一步。
\"哗啦——\"
灯笼坠入河中,火光瞬息湮灭。
桥上,空无一人。
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时,孟星魂竟有种解脱般的快意。
他本可以轻易跃出水面——以他的轻功,踏水而行并非难事。
但此刻,他忽然不想挣扎了。
就这样沉下去吧。
和小蝶一起......
活着,很是厌倦啊.......
意识模糊之际,孟星魂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手腕。
柔软的,温热的,像是一段绸带,
但是,更像是一双女人的手。
.......
等孟星魂醒来,一张妆容艳丽的脸俯下来,
红唇如火,眉间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你这酒鬼,”
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寻死也该挑个干净地方。”
她身上浓郁的脂粉香熏得孟星魂头晕。
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似乎就在这女人的闺房。
“我们百花楼的姑娘可不是都像我这么好心,”
女子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他的脸,
“你可得记着报答。”
孟星魂终于看清了她的装束——薄纱襦裙,金线绣鞋,腰间悬着块\"百花\"字样的木牌。
百花楼的女子。
也是个如我一样的可怜人。
“我叫彩蝶。”
她倒了杯热茶塞进他手里,
“你呢?”
孟星魂一瞬间之间如遭雷击。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刀,狠狠捅进孟星魂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沉默着双目一红,
在那彩蝶始料未及的情况下,
闷着被子濠声大哭。
“喂!你——”
彩蝶话音未落,被褥里突然传出野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闷钝嘶哑,像是有人把十年的血泪都堵在喉咙里,最终碾碎成齑粉漏出来。
绣着鸳鸯的锦被下,那个曾经就像是流星的杀手,此刻抖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彩蝶僵在原地。
她见过太多男人——醉醺醺的,色眯眯的,
拿银票砸人的——却从没见过谁哭得这样......
痛。
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痛。
她救他,本只是想.....
“喂......”
她犹豫着去扯被角,
“你别把我被子哭湿了,我会被骂的......”
被褥突然被掀开。
孟星魂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目光烫得吓人。
“你为什么要把我从水里捞出来?”
那彩蝶被孟星魂看得害羞了,心中亦是有些羞耻,
“我,我看你虽然是个醉汉,但是容貌不错.....”
“我.....我想......”
“等我离开百花楼,以后....”
“我有钱,可以养你。”
孟星魂的嘶吼声音,更大了。
江湖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结束的故事,总有人翻出更撕心裂肺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