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冷眼旁观这朝堂上的纷争,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他神色淡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朝堂上的喧闹与他毫无关系。
魏忠贤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眼神中满是愤怒。
此刻,官应震正与杨涟、左光斗二人激烈争吵,官应震言辞犀利,条理清晰,不愧是在党争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把好手。
他的每一句话都直击要害,将杨涟和左光斗二人驳得节节败退,到最后竟无言以对。
见争吵的火候差不多了,朱由校坐在龙椅上,大手威严地一挥,高声宣布:“就由礼部尚书顾秉谦主持张居正平反相关事宜。”
这话一出,除了杨涟和左光斗二人满脸愤懑,满脸不情愿之外,朝堂上其他官员纷纷跪地领旨,齐声高呼:“臣遵旨!”
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彰显着皇权的威严。
随后,朱由校宣布散朝,满朝文武纷纷朝宫外走去。
江宁与内阁、六部九卿的一众大佬则被径直请进了御书房,准备开展经筵。
此次经筵的讲官由邹元标担任。
朱由校端坐在龙椅之上,神情专注。
邹元标站定后,即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只见他引经据典,对经史子集里的内容信手拈来,把所讲的道理阐释得头头是道。
江宁初涉经筵,那些高深的经学义理、复杂的典故引用,让他听得一头雾水,眼神中满是迷茫。
反观其他大佬,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不时微微颔首,对邹元标的讲解表示认同。
就连朱由校,也时不时忍不住点头,显然对邹元标的论述颇为赞赏,眼神里透着思索与回味 。
江宁百无聊赖,靠着柱子竟呼呼大睡起来。
就在这时,邹元标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他轻轻咳嗽一声。
这突兀的声响,瞬间让一众大佬察觉到异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邹元标正一脸笑意,目光直直地盯着靠在柱子上酣睡的江宁。
朱由校心里暗叫不好,心说这江兄也太不当回事了,在如此重要的经筵场合,怎么能睡着呢?
邹元标踱步来到江宁身旁,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笑容,开口问道:“江大人,莫不是老夫哪里讲得不好,让您提不起兴致?”
江宁被这声音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处境尴尬,忙不迭笑着解释:“邹老大人,您讲得实在是太好了,本官听得太入神,不知不觉竟神游太虚了一番。”
邹元标闻言,嘴角微微上扬,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江大人为老夫与诸位同僚,解读一番吧。”
众人心中暗叫不好。
江宁的才学功底,在场诸位可都心知肚明。
要说江宁一无是处,那倒也冤枉他,毕竟他文能治理百姓,武能操练兵马。
可若论起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江宁在经史子集、四书五经方面,确实一窍不通。
邹元彪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实则是将江宁架在火上烤,让他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江宁轻咳一声,脑子飞速运转,旋即挺直腰杆,不慌不忙地说道:“邹老大人,实不相瞒,本官平日里研读儒家经典时,虽也用心,可总觉得诸多见解难以深达精妙之处。
不过,在道家经典的钻研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颇有心得。
眼下,能否容本官以道家经典来阐释一二,从别样角度为诸位拆解其中道理?”
邹元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不失风度,当即拱手还礼,脸上笑意盈盈,说道:“如此甚好,老夫与诸位同僚,皆洗耳恭听江大人高见。”
言罢,他微微侧身,抬手示意江宁上前,一时间,御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江宁身上,满是好奇与期待,想瞧瞧这一贯在经学上“短板”明显的江宁,如何借道家经典另辟蹊径,化解眼前这场“危机” 。
江宁抬手拱了拱手,神态自若地开口说道:“道家治国理念,一言以蔽之,便是‘无为而治’这四字。
但需明确,此‘无为’绝非无所作为,坐视不管。
实则是告诫为政者,莫要过度插手、干预百姓日常之事。
百姓们遵循自然规律,每日迎着日出出门劳作,伴着日落归家休息,一年到头辛苦奔波,所求不过是挣得些许碎银,能有三餐果腹,有片瓦遮身,过上安稳日子罢了。
为政者若能领悟道家‘无为’真意,少些政令繁苛,少些无端滋扰,给予百姓足够的空间。
让他们依着自身节奏,有条不紊地经营生活,如此,社会反倒能秩序井然,稳步发展。
就如那大江大河,河道畅通时,水流奔腾不息,润泽四方;一旦人为过度设障,河道壅塞,水患便起。
治国理政亦同此理,过度干预,反而易生乱象。”
邹元标听闻笑了笑,缓缓捋了捋长须,说道:“江大人,这番见解,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老夫有一问,既然道家‘无为而治’有如此益处,那为何自秦之后,历朝历代却大多是以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理政的核心,而非以道家治国呢?”
江宁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应道:“邹老大人,儒家也好,道家也罢,尽管理念大不相同,但究其根本,都是为了实现国家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一目标。
正如您所说,自秦之后,历朝历代多以儒家治国。
然而,纵观历史长河,您瞧这些朝代,无论曾多么辉煌,却全都没能逃脱灭亡的命运。
这其中缘由复杂多样,并非单一因素所致,儒家思想虽在治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也不能完全左右一个朝代的兴衰。
治国理政是个复杂的过程,需要综合考量各种因素,任何一种思想都不能保证朝代长治久安。”
江宁这番话,可谓是毫不留情地打了邹元彪的脸。邹元彪本就对儒家治国理念推崇备至、引以为傲,却被江宁反手一击,拿历朝历代皆以儒家治国却最终走向灭亡这一事实来反驳。
邹元彪气得吹胡子瞪眼,怒声问道:“那依江大人之见,究竟如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
江宁依旧面带微笑,从容说道:“在此,我可用‘科学家’的话来为邹老大人解惑。”
邹元标满脸疑惑,追问道:“何为‘科学家’?”
江宁思索片刻,笑着解释道:“这是本官新创的一门学派。
所谓‘科学家’的治国理念,是以‘科学’二字为核心。那何为‘科学’呢?
在‘科学家’看来,士、农、工、商并非一定要严格限定各司其职,实际上完全可以百花齐放。”
邹元标冷哼一声,说道:“江大人,你还没回答老夫的问题呢!
到底怎样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
江宁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所谓的科学治国,就是要深入了解百姓生活、国家现状,而不是只一味地坐在朝堂之上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比如说,我们要清楚南方产稻米、北方产小麦,具体产量如何。
要知道百姓人口数量有多少,他们的吃穿用度情况如何。
自明朝开国至今,土地田亩的具体数量是多少,具体产量能不能满足百姓的需求。
只有把这些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根据实际情况来制定政策,才能让国家稳步发展,实现长治久安。
而不是只靠着一些空洞的理念,不切实际地治理国家。”
邹元彪怒发冲冠,吼道:“黄口小儿,竟敢诋毁儒家理念为空洞不实的治国之道,你这是对孔圣的大不敬!”
此言一出,连端坐在龙椅上的朱由校都慌了神,“对孔圣不敬”这罪名着实太重,就算他贵为皇帝,也不一定能轻易担下。
江宁却依旧神色自若地笑着说道:“邹老大人,本官何时对孔圣不敬重了?
本官不过是依据事实而言。儒家以仁义礼智信教化百姓,初衷固然美好,可却忽略了民生这个根本。
常言道‘衣食足而知荣辱 ,仓廪实而知礼节’,当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的时候,却一味要求他们遵循仁义礼智信,这难道不是荒谬之举吗?
再者,如今南方赋税拖欠严重,北方又天灾不断,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邹老大人对此又有何高见?”
邹元彪冷哼一声,傲然道:“若天子圣明,又怎会有这么多天灾,百姓又怎会疾苦?
天子自当修身养德,朝廷官员也都应反思自身行为。”
朱由校听闻此言,顿时脸色铁青。
邹元彪这话,摆明了是在指责他是个昏君,可朱由校却有苦难言,心中暗自骂道:天灾这事儿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自己也满心希望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可奈何天不遂人愿啊,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无奈又无语。
江宁见状,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冷声问道:“以邹老大人之见,历朝历代的君主之中,谁能称得上是贤明之君?”
邹元彪思索片刻后,说道:“首推汉文帝。”
江宁赶忙接口道:“但汉文帝是以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治国,他提倡以民为本,在位期间让百姓休养生息,百姓都住上了砖瓦之房,他甚至还免除了全国的赋税。
可为何从那以后,再没有哪朝哪代敢像汉文帝那样免除全天下百姓的赋税?
而且如今百姓大多还只能住在茅草屋里遮风挡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邹元标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即赶忙辩解道:“那是因为历朝历代以来,天子不作为导致的。”
江宁步步紧逼,毫不相让:“天子不作为,难道满朝文武大臣也都无所作为吗?
国家治理是天子与文武百官共同的责任。
这么多朝代下来,不可能每一位天子都不作为吧?
即便天子有所欠缺,满朝文武也应各司其职,辅佐天子,为百姓谋福祉。
可为何百姓的生活依旧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就拿赋税来说,汉文帝能做到的,后世却难以复制,这仅仅是天子的问题吗?”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江宁心里清楚,自己临场发挥也就到这份上了,真要是被这老狐狸抓住把柄,今天怕是很难顺利过关。
于是,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说道:“邹老大人,今日不过是我等朝臣之间相互辩论切磋罢了。
虽说咱们理念有所不同,但归根结底,都是大明朝的臣子,理当以辅佐君王、安定百姓为首要己任。”
邹元标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见状,朱由校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就担心今天场面失控,不好收场。
赶忙笑着打圆场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诸位爱卿公务繁忙,朕就不留你们了。”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邹元标也迈着大步离开了。
这时,江宁也朝宫外走去,温体仁和官应震跟在他身后。
温体仁满脸笑意地称赞道:“江大人,今日您一番辩论真是慷慨激昂,把东林党的邹元标驳得无言以对,实在是精彩!”
江宁尴尬地笑了笑,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互相切磋讨论而已。”
只见官应震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江宁见状,笑着问道:“老官,你在琢磨什么呢?”
官应震开口说道:“江大人,容下官直言。
邹元标今日的表现很不对劲。
先是在朝堂上主动提出为张居正平反,要知道当年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可是大力反对张居正的改革,才创建了东林书院。
邹元标却做出这般一反常态的举动。
后来主持平反的差事被礼部尚书顾秉谦接了去,杨涟、左光斗都极力反对,邹元标却一声不吭。
今日经筵辩论,邹元标也明显有所保留,像是在放水,不然以江大人您的情况,恐怕难以招架。”
这时温体仁刚想开口,官应震接着说道:“温大人,您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真的觉得江大人仅凭自身就能将邹元彪这样博古通今的大儒辩驳得无言以对吗?”
温体仁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此刻江宁心里也明白,自己那点本事,在邹元标这样的大儒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回想起今日种种,邹元彪的行为实在太过反常,可一时之间,他也着实摸不清这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