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见尤氏窘了,便笑得开怀。她逞着性儿又抓过秦可卿的手来,冲她笑说:“你倒不知道,你婆婆当初也是个烟视媚行的人儿,那杏眼桃腮,那窈窕腰条儿,便连我这样儿见了都爱得不行呢。”
“谁能想到,她嫁了你公公之后啊,就被这宁府当家奶奶的身份给拘束住了,愣是将自己的性子和外表都给改了。曾经好好儿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如今却成了个假正经的端庄奶奶,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秦可卿也不敢跟着王熙凤讲说婆婆,只能一径跟着笑罢了。
王熙凤见秦可卿不好说话,明白她因为是小辈儿,王熙凤还不过瘾,便索性指着佩凤、偕鸳两个说,“别看你们两个现在年青娇憨的,得了你们大爷的宠爱。我可告诉你们两个,若是当日啊,你们两个便是绑在一起,也不敌你们奶奶一根小手指头尖儿。”
“偏她后来假正经起来,便连跟你们爷也不肯抛个媚眼儿了。倒叫你们爷没着没落的,便向你们两个使劲儿去了。但凡她还能来个过去的样儿,你们爷也不至于收了你们两个了!”
佩凤和偕鸳便也都笑,“奶奶倒什么时候能叫我们再瞧一回当初的风景儿?”
尤氏尴尬得满脸通红,抓过个花生豆儿砸王熙凤去,“你个凤丫头,这又当着她们浑说什么呢!”
“我如今是她们的奶奶,她的婆婆,你这么浑说一气,日后她们还能敬着我么?”
王熙凤躲过那花生豆儿,乐得前仰后合,“你想让她们敬着你无妨,可是你这端庄样儿拿得,倒叫我珍大哥哥也要敬着你,不敢招你的边儿了。你这可叫得不偿失!”
王熙凤乐得开怀,可算是报复了今儿一进东府的门儿,尤氏对她的那番笑嘲。
当时尤氏笑她说:“如今还没嫁我们琏二爷呢,这便先替我们琏二爷管家了。我倒不知现在是叫你一声「凤妹妹」好,还是干脆得叫你一声「二奶奶」了。”
尤氏的嘴皮子原本不是王熙凤的对手,可尤氏这回这番话却正扎到王熙凤的心窝子上了,叫王熙凤一时落了下风,竟没能反击回去。这回这口气可尽出去了!
王熙凤这些年来跟尤氏的交往方式就是这样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的,不是斗气儿,反觉亲近。
可是王熙凤光顾着自己笑得高兴,却没留神尤氏眼底滑过一丝淡淡的哀愁。
尤氏这般模样,正落在躲在窗外的贾琏眼底。
贾琏心下便是微微一动。
贾珍虽是年轻一辈,但是因为贾敬自弃红尘,所以纵然荣国府这边还有老太太、贾赦贾政等长辈在,贾珍却也得年纪轻轻就肩负起贾家族长的责任来。那么尤氏虽说出身小门小户的,又是个继室,但也必须得承担起贾府宗妇的身份来。
贾珍还好,毕竟是从小在这样的府邸里长起来的,一切雍容做派都是与生俱来;可是这对尤氏来说却是个沉重的负担。
为了能服众、不出错儿,她就得给自己装上个套子,将自己给圈起来,让自己变成外人眼里端庄、贤惠的模样。
不过她的确做到了。就连贾琏竟都被她唬过了,当真以为她就是那样一个稳重贤惠、性格毫无棱角的模样呢。
想到这儿,贾琏不由得勾起唇角,越发觉得有趣了。
这座红楼啊,里面的人各个都戴着个面具,穿着层伪装。不过有人的伪装是以次充好,虚假得令人讨厌;可是如尤氏这样的,却是将自己的风情给藏起来,变成一个无趣的「老女人」,将好的伪装成次的,啧,这就不一样了。
他也被王熙凤说得勾起了好奇心,当真想看看真正的尤氏曾经是个什么模样儿。
他想完,笑眯眯一转身就往外走。到门口与蔡昭会合,接了蔡昭从平儿手里要来的东西: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
贾琏拿了这一包东西,转身又正大光明地从院子正中间儿的甬路走进来,叫屋里的人隔着玻璃窗都能瞧见他。
果然,王熙凤看见了就一声低低欢叫:“这个死鬼,他竟跟着来了~”
嘴上说着「死鬼」,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
尤氏含笑垂下头去,看破不说破。心底更是回味方才贾琏冲她那潋滟一笑的意味。
秦可卿则紧张得不敢呼吸。生怕待会儿面对琏叔,有一丝一毫的马脚露出来,被婆婆和凤姐儿给捉住。
瞧见贾琏这回是正大光明地来,尤氏的丫鬟银蝶儿赶忙含笑上前行礼,亲自打起帘子来,然后进内通禀:“回奶奶、凤姑娘,琏二爷来了。”
尤氏亲自下地。王熙凤还装扭捏起来,被尤氏一把拽住,扯着一起到了门口来迎接。
尽管已是到了门口,尤氏还是守礼,与贾琏保持了相当一段距离,含笑道:“今儿原本是我私请凤妹妹来散散,倒不知什么风把琏兄弟也给吹来了。”
“幸好我只灌她吃了两杯而已,没敢多叫她吃。饶是这样,琏兄弟却也放心不下她了,若是再多吃一杯,琏兄弟必定要怪罪我了。”
贾琏笑笑,先抱拳,“请珍大嫂子的安。”
然后眼角才瞟了瞟王熙凤,那凤姐因吃了两杯酒,加之方才玩笑着高兴,这会子满面红云,凤眼染醉,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贾琏便笑笑,“既是珍大嫂子请她来吃酒,便是吃多少都不碍的。她这些日子在我们那边帮太太掌家,也是够累了,今日难得她能过来散散,珍大嫂子尽管多灌她几杯,叫她好好乐乐就是。”
这一番话说得王熙凤心里开花儿,眼底却含了泪珠儿。
虽然他从不肯给她一句稳当话,她不知道他何时才肯娶她,可是他这几句话说得却仿佛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那股子幸福感却是扎扎实实地来了。
王熙凤便红着脸,恃宠生娇道:“你怎么来了?我准你跟来了么?我好容易跟珍大嫂子、蓉哥儿媳妇一起乐乐,你便跟来了,那我还有什么意思?”
贾琏轻嗤一声,“我单问你,蓉哥儿媳妇家的兄弟来了,你可预备了见面礼?论公,你是蓉哥儿媳妇的姑妈;论私,你又与蓉哥儿媳妇情同姐妹,你就好意思空着手见人家兄弟?”
王熙凤登时脸红透了,“你怎知道的?”
贾琏轻笑,将手里那包东西扔给她:“就知道你再仔细的人,也难免百密一疏。我去寻了平儿,叫她掂对了来的。你还不赶紧给人家秦家的哥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