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黄主任拉着年轻的孕妇好一通温声关怀,柔声安慰,两人就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那样,彼此依偎着,温情脉脉、相亲相爱。
而那厢,角落里的许沁却是一改自己原有的态度,再不似先前那样,眉飞色舞、怡然自得,更不复方才那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的模样。
她开始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与恐慌之中。
许沁最害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那位孕妇根本就没有死,她还是被成功抢救回来了!
甚至,听她的话音,她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那……她会怎么看待自己?
觉得自己是个医术不精、爱说大话、草菅人命的庸医?
她又会怎么报复自己,给自己使绊子?
是愤然向院方举报,让自己背上处分,档案上也有了污点,再也做不成医生?
还是把自己告上法庭,追究她的法律责任,索要大额的精神赔偿费?
亦或是借助网络的力量,向媒体曝光,从而让自己身败名裂,社会性死亡?
许沁越想,越觉得每个选项都很有可能,便更是惊慌失措、惴惴不安。
倘若换作以往,事不关己的时候,许沁或许还能像其他人一样,为抢救成功而扯出那么三两分浅淡的笑意,说着假惺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的祝福话语。
可是现在,作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最大责任人,许沁实在是没法轻松愉悦地笑出声了。
许沁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该怨怪孕妇的好运气——在废墟底下昏迷了那么长时间,又被自己拖延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等到黄主任的救援。
还是该愤恨两位消防员的一再阻拦——若没有他们三番五次的碍事,兴许自己早就剖腹取子了,到时候死无对证,自然也不会落入如今这般束手束脚、受制于人的境地了。
更甚是憎恶七院一众医护的尽力救援——要不是她们坚持不懈,孕妇怎么会这么顺利地苏醒过来。
许沁惶惶不可终日,她焦急地原地踱步,挖空心思,试图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可是在当事人意识清醒,人证众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无论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罢了。
除非——她能够卖卖惨,装装可怜,说服这位孕妇放弃追究她的责任,放她一马,饶她一命。
但……许沁抬眸望了望被众人团团簇拥在中间的孕妇,又用眼角余光稍稍打量了坚守在自己左右,寸步不离的廖哥和小章,难掩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
她显然是没法冲破这层层围挡,冲到孕妇面前,为自己砌词狡辩了。
难道她真的只能听天由命,等待命运的宣判,静待自己凄惨寂寥的结局了?
——
黄主任倒也没怎么拽着孕妇喋喋不休、长篇大论。
她深知这个孩子不过是提心吊胆、忧思重重,生怕自己一旦睡着,就又会走上老路——被剖腹取子,这才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哪怕再是困倦、昏昏欲睡,仍是不肯阖眼休息。
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多睡多休息已然是最无害,也最有效的,修复身体、补充元气的方式了。
一点不睡指定是行不通的,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多半也支撑不住。
是以,在稍稍缓解了孕妇的恐慌心态、紧张情绪后,黄主任便轻柔地哼起了摇篮曲,哄着她入睡。
好不容易哄完了孩子,黄主任便又压着声音点了三位护士的名字:“你们几位就暂时辛苦一下,这几日轮换着守在这边。”
“但是,无论如何,病人身边都绝不能少于两个人。”也绝不能再发生许沁这样的违规操作了。
虽然,出了这样的事情,七院的声誉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了。
但至少,别再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让事态进一步恶化了。
“你放心,”护士长当机立断地揽下了责任,“我亲自带着她们守在这里,就是睡——我们也睡在病床边上,四个人八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保管针插不进,水泼不透,任何别有异心的小人都没法混进来,做什么手脚。”
护士长这话是直视着许沁,一字一句地说的,这已经不是别有深意的暗示了,而是妥妥地明示。
黄主任对老搭档的能力还是颇为信任的,她点了点头,一面向外走,一面有条不紊地逐一吩咐道:“等病人醒了,先请妇产科的朱副主任过来看看,给她做个评估。”
“看是让孕妇慢慢养着,等待自然生产,还是等身体好转后,转送到市内,通过人工干预的方式,催产保大人小孩平安。”
……
黄主任不紧不慢地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又转身走了回去,亲自拆了一副医用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将许沁用过的那把手术刀放进密封袋里保存起来。
等做完了这些,她便又行走如飞地走在最前头,带着众人一道离开。
即便是经过许沁和宋焰身边,黄主任也没有稍加停顿,她只是冷冷地一瞥,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出去说吧。”
省得在里面吵嚷起来,平白扰了患者的清静。
——
做了这么多年的带教老师,经历过一届又一届令人头疼的小兔崽子们,给这群毛孩子收拾过大大小小的烂摊子,黄主任自以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规培生,什么样的情况都能云淡风轻、不急不躁。
但很显然,她高估了自己,也过分低估了许沁。
毕竟,像许沁这样,胆大妄为,敢想敢干,直接把天都给捅破了的主儿,她还是头一回碰见。
黄主任确实是不太喜欢许沁,从许沁在急诊科轮转的表现,再到她不服从吴主任的命令,非要跑来望乡,给大家添乱的举动,桩桩件件都踩着黄主任的底线和雷点。
可是,饶是如此,黄主任也从没有想过就此放弃她。
说到底,没有哪一位规培生能顺风顺水,一蹴而就,立马成熟起来独当一面,她们总是会犯错的,这是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重要步骤。
至于管控她们少犯错、帮助她们尽快成长,这不正是带教老师的作用与责任吗?
黄主任始终抱着为人师长的想法,只是碍于眼下腾不出空,便想等自己忙完了,再来好好教育许沁、改造许沁。
然而,直至今日,黄主任终于醒悟过来,不是自己教得不好、不上心,而是许沁本就是一只无可救药的害虫。
面对害虫,没人会试图打破生物界限,限制它们的生存本能,把它培养成益虫。
害虫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及时除去,尽快打死。
黄主任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这会儿,她竟一个字都不愿再提了,无爱无恨,没有期待,也就没有所谓的失望,她不想再为许沁耗费哪怕一点点的心力了。
黄主任冷静而淡漠地紧紧盯着许沁,郑重其事道:“许沁,我以我的身家性命做担保,在这么多人面前立誓——从今往后,七院绝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医学界,同样不会。
七院不会陪你共沉沦,也不会替你收场,你犯下的所有罪责,最终都要由你自己来承担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