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年,六月二十六,酉时
章安镇内
夜幕将临,天色沉沉如铅,云层厚重,连残阳的余辉都被遮得不见。镇口血腥味未散,风过之处,黄土与血泥混合,隐隐刺鼻。
嬴无尘与许褚收敛气息,缓步走入章安。
入镇后,街巷幽长,往常应是炊烟起、灯火明的时分,可此刻街道空旷,行人寥寥。偶有路人,皆低头疾行,似生怕与人对视。原本应喧闹的小贩摊位,也只剩零星几处,摊主们收拾东西时神情慌张,望向街尾的眼神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与紧张。
“这地儿透着邪气。”许褚沉声开口,扫视四周,厚实掌心不自觉地握紧锤柄,“怎么跟见鬼似的,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嬴无尘眸光微敛,望向前方街角,心中同样疑惑。江南水镇,哪怕再小,酉时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两人再行数步,见路旁有家药铺尚未关门,油灯摇曳,透出一丝暖黄光亮。嬴无尘上前推门,门轴“吱呀”响,药香夹杂微弱木屑味扑鼻而来。
柜台后的掌柜是名五旬老者,正低头理药,见有人入内,抬眼一望,神色顿时一僵。
嬴无尘语声平和:“掌柜的,问个路。码头怎么走?”
老者张了张口,目光却闪烁不定,手下动作猛然加快:“不清楚、不清楚!二位客官,快走吧,镇上不太平,别耽搁!”
许褚眉头一挑,沉声问:“怎么个不太平法?这镇子是出了事?还是有人作乱?”
掌柜脸色骤变,左右张望,连忙摆手:“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二位快走吧,问多了惹祸!”
嬴无尘眸色微沉,心中疑窦丛生,见掌柜慌张到几乎要将他们推出去,也未再多问,拱手离开。
出了药铺,街上寒风穿巷,带起尘埃与纸屑飘散。
“这掌柜像是怕被人听见。”许褚低声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嬴无尘点了点头,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行去。
又拐过两个街口,见到一家粮行尚未关门,灯火微亮。二人入内,粮铺伙计见到陌生人上门,脸色比之前那掌柜还难看:“客官,今日不做买卖,快走快走!”
“问路而已,何必慌成这样?”许褚沉声。
伙计抿唇不语,只是不断挥手驱赶,额角冷汗直冒。
嬴无尘看了眼伙计战战兢兢的模样,不再强问,转身离开。
数次询问,皆是如此反应——神情惶恐,言语闪烁,不敢多言,唯恐避之不及。
许褚烦躁地骂了声:“一个个像见了瘟神!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嬴无尘站在街巷口,仰头望向远处天际。乌云翻滚,夜幕压顶,连月色都未曾透出半点。
章安,像是被无形大手笼罩住的困兽之地。
夜色愈深,风声渐凉,大街尽头处,微光透过夜幕摇曳而出。沿街而行,寂静中唯有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声,破开死一般的沉寂。
嬴无尘与许褚循声而去,转过街角,视线尽头映出一座高两层的酒楼。楼前悬挂着牌匾,墨字已被岁月磨蚀,只余隐约“平安酒楼”四字,随风摇晃,发出“吱呀”轻响。
与方才街巷的冷清不同,这里却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楼内传来划拳豪饮之声,夹杂低沉笑骂与粗俗叫嚷,热闹得与镇上气氛格格不入。
许褚挑眉:“嘿,这地儿倒有意思。镇上一片鬼样子,这里却跟过节似的。”
嬴无尘未言,目光凝视酒楼,眉头微蹙。热闹虽盛,周遭却透着股莫名的不协调感。
两人未急着入内,立于街旁暗影中打量。酒楼门前,进进出出皆是彪悍男子,身着杂乱衣衫,有的裹着灰色短袍,有的披着兽皮肩甲。最引人注意的,是几乎每人腰侧都悬着兵器——刀、剑、斧,或长或短,且非制式军械,倒像是江湖走镖或亡命之徒所惯用之物。
有人肆意大笑,肩上搭着同伴,口齿含糊:“这趟买卖……嘿,成了就是大捞一笔!”
旁人低声训斥:“闭嘴!刀都悬脖子上了,你还敢嚷嚷?要命不?”
“怕什么?这镇上谁敢管?有的是人看不惯,可谁敢多嘴?”说话之人环顾四周,见无异样,这才缩回酒楼中。
嬴无尘目光微冷,耳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这些人不简单。”许褚眯眼,压低嗓音,“瞧着不像是散客,倒像是江湖亡命徒聚头。可这架势……是有人在这招兵买马,还是另有所谋?”
嬴无尘目光掠过窗棂缝隙,透见二楼一角坐着几名背影模糊的黑衣人,虽未动作,却自有一股无形压迫感弥散开来。
楼下,伙计端着酒菜来回奔走,态度小心翼翼,额角满是汗珠。客人中,时不时有人向门口张望,目光闪烁,似在等待什么。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酒气与肉香,更有暗藏杀机的沉闷气息。
许褚摩挲锤柄,咧嘴笑:“要不,进去砸砸场子?看这帮孙子能耐几分。”
嬴无尘摇头,目光依旧沉静:“先不急。盯紧他们,不可贸然行事。”
街上风声再起,酒楼里却依旧喧哗,仿佛这乱世中的另一种热闹。可热闹之下,暗潮汹涌。章安无雨,夜色却似蒙上厚厚一层雾。
章安镇内 · 平安酒楼外
街头风声低转,酒楼喧嚣与外界的寂静形成强烈对比。嬴无尘站在暗处,目光紧锁酒楼中那群不怀好意的江湖客,神情凝沉。
而就在这时,身后巷弄里,一双清亮却带着戒备的眼睛,正透过斑驳木门缝隙,默默注视着他与许褚。那目光中有好奇,有畏惧,更有深深的不安。
忽然——
“咕噜——”
一声细微而突兀的响动划破寂静。
嬴无尘耳廓微动,迅速侧首回望。巷子深处,斑驳的墙角下,站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她瘦得近乎皮包骨,面黄肌瘦,蓬乱的头发掺着灰尘,穿着打着补丁的小褂,双手紧攥衣角,小腹因饥饿而微微隆起。
那“咕噜”声,正是她肚子叫出的饥鸣。
小姑娘显然没料到嬴无尘会发现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她瞳孔猛地一缩,小脸瞬间涌上慌张,唇角抖了抖,脚步蹬蹬退后。
“别怕。”嬴无尘声音温和,缓缓抬手示意无害。
可那稚嫩的心灵早被镇上的恐惧气氛渗透,小姑娘哪敢多留?视线中那高大的男人虽无恶意,可对于她而言,陌生就是危险。
下一瞬——
她猛地转身,小小的身影拼命往巷子深处跑去,脚步声在破旧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急促。
“别摔了……”嬴无尘眉心微蹙,却未贸然追去,目光看着那道瘦弱身影消失在木门后。
夜色沉重,巷口的风夹杂着湿冷的泥土气息。
嬴无尘目光微敛,看着小姑娘慌忙跑进破旧木门,连关门都忘了。门扉半开,摇晃着“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从门轴上脱落。
许褚低声道:“这小丫头怎么回事?这镇上的人都跟见鬼似的,连孩子都不例外,真邪门。”
嬴无尘没有回答,只是抬脚迈入那扇残破门内。
屋内空间逼仄,墙皮斑驳剥落,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稻草,散发出潮湿与腐败混合的气息。昏暗的灯火下,屋里陈设简陋得几近空无。墙角堆着几只破陶罐,盖子歪斜,显然早已空空如也。
小姑娘缩在床后的阴影里,瘦小的身子因恐惧微微颤抖,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眼里满是戒备和不安。
嬴无尘走近几步,却猛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床上——似乎有人!
许褚刚抬脚欲上前,却被嬴无尘伸手拦住。他目光微沉,缓缓靠近床侧。
“别过来!”
一声嘶吼骤然响起,带着撕裂般的绝望与愤怒。
下一瞬,床褥掀开,一只布满伤痕与老茧的手猛地探出,手中握着一柄生锈的匕首,直指嬴无尘咽喉!
嬴无尘眼神一冷,反应极快,抬手稳稳扣住男子手腕,掌指如铁箍般扣住脉门,使其动弹不得。
灯火摇曳中,男子的模样终于清晰可见。那是个看似四旬的中年人,满脸胡渣,眼神中透着狼般的凶光,可更多的是绝望的死志。他上身单薄,骨架干瘦,下半身却只裹着破布。
——双腿齐根而断!
残破的下肢边缘残留着未愈合的伤口,已被粗布胡乱包扎,血迹斑驳。
男子喘着粗气,眼神死死盯住嬴无尘:“家里什么都没了,你们……你们连孩子都不放过吗?要杀就杀,别动她!”
那声音里没有乞求,只有护犊般的疯狂。
小姑娘见状,哭声哽在喉咙里,泪水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滑落,双手死死抓住男子衣角,颤声道:“爹,不要……”
许褚皱眉:“喂!你这人说什么疯话?谁要杀你们了?”
嬴无尘手中微松,却仍未完全放开,目光沉静:“我们不是要伤你们。问几句话,不想动手。”
中年男子胸膛剧烈起伏,恶狠狠道:“少装好人!这些天死了多少人?你们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是同伙?来抢人、抢粮的还少吗?”
嬴无尘眸色微暗,心头微动。抢人?抢粮?
“谁干的?”许褚神情一沉,声音里透出杀气。
男子冷笑,声音低哑:“谁干的?呵,问我们?有谁不是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说了又如何?你们这些人有谁不是一路货色!?”
小姑娘颤抖着抱住男子,低声哭着:“爹别说了……他们会打你的……”
屋外风声灌入,吹动灯火摇晃,映出墙上几道交错的影子。
嬴无尘静静看了男子几息,最终松开手,转身退后半步。
“信不信随你。”嬴无尘淡淡道,眼神却落在男子那断腿与小姑娘瘦弱的身影上,心头莫名沉了几分。
许褚“哼”了声,瞪着男子:“张口闭口抢命的,我们兄弟可不是那路货!倒是你说的事,最好给个明白话!”
男子却只是咬牙,颤抖着护住女儿,不再开口。
屋里弥漫着稻草与血腥混杂的气息,小姑娘哭声低低,巷外的喧嚣与这逼仄空间内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嬴无尘抬眸望向屋顶透风的缝隙,夜色如墨般沉重。
章安镇,这层迷雾下,藏着的远不只是饥饿与恐惧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