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走进那个窑洞,千叶问候间便将竹帘半卷。建设看到窑洞里焕然一新,炕没有了,地上的青砖也换作了浅色的瓷砖,火炉也没有了。两个书柜依屋后壁而立,沙发旁边放了三扇木架细绢屏风,绢上分别画的是探春远嫁,黛玉葬花,还有一幅是一枝红叶斜出,叶子密密相参,枝下有几片疏淡落叶,一个仕女弓身扫叶。建设正想问这一幅是什么,又想,屏风后面必是床了,这样问倒让千叶误会,引起她不快。
千叶说她学院新近维修了几排窑洞,还装了地暖,让建设先坐,她再有几行就打完了。建设见她穿一件乳白色的铜盆领套头薄毛衫,衬托得一张素面,娟娟叫人疼;腕上一只白玉镯,镯子很宽,更显得腕细玉亮;浅灰色过膝贴身裙,黑色小尖头浅口皮鞋,肉色丝袜,盘发,从头到脚的优美、纤秀,从表情到衣褶的自然流畅,叫人觉不出刻意打扮的痕迹。何故会是这样,建设细看了半天,才发现千叶的衣饰从头到脚无一处修饰,甚至没有白灰黑之外其它颜色的修饰,是靠衣料本身质地、合体的剪裁衬托出这得体的效果。鲜红的一粒宝石戒指,血一样的艳,右手却是空空一只素手,白腊一样;胫窝里也是隐约一线白金红宝石坠子项链。千叶是结过婚的女人了。
除了那两点刺眼的红,建设觉得千叶处处合心,那姿态、气韵、还有脸上淡淡的笑意,将他内心的杂乱纷繁一扫而空,建设只想放松、悠闲呆地在这个屋子里,在千叶身边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不要被来人扰乱,不要被电话打断。
千叶手若白蝶,在键盘上不停的点击。建设便立于一边,暗思量着,世间女人色相,本也不过高矮肥瘦黑白,但因服饰风格、言语行动风姿之不同,便显出千姿百态。姿色,原来是姿为引领,色为基质。若没有美好的风姿,真可惜了那一点皮肉色相,难为眼前的千叶,姿色俱好;一边在她书桌上挑挑捡捡的闲翻,只见一叠稿纸上是秀气、飘逸的钢笔行楷,建设便悄声先看,等着千叶打字结束。
李清照
一面风情,闺中诗名闻。斗茶已冷凉,自从三郎别后,枕边孤,膝下空。
品高质洁,病体误贼舟。谩有惊人句,到底孤魂一个,九州传,万世怜。
王朝云
扇手如玉,倾倒中原第一人;云蓝小袖,轻抚一肚子不合时宜。流落教坊,端居才郎左。一世同心,半生传奇,惜六如亭边,梅新枝老,独自枕荒山。
王昭君
美色深藏君未知,从容出嫁匈奴王,何处是家乡,爱是家乡。美人归所,何必君王。
蔡文姬
拍断胡笳十八,难遣乱世尘嚣。胡儿待哺,痛煞母心,与谁同老,青灯汉书。儿女情事,何必牵扯国恨。不如田家女,与夫相嬉笑。
貂 蝉
沉鱼之姿,落雁之容。身禀绝色,心怀蠢举,千古流下一个戏字。以身为饵,吊天下大盗,以色戏人,先被人戏。千古传名,不过风尘一女,端的是俗艳。
正看着,千叶已经关了电脑。“今天忙么,咱们喝普洱茶,好不好!”
“忙是忙,到这儿来,我就是有一国江山也全放下了!”
“你那是做诗的话!”
“也是真话。做诗的话就是真话!”
“我才不问真假呢,我早已经不问真假了。”她一边笑言带过,一边移步轻盈去泡茶。
“做诗的话当然是真话。诗就是真。”
“诗哪里就是真!你哄那些大一的孩子吧。”
“唉!那个大一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造反了,不信诗就是真了。”
“呵呵,诗是酒,真只是粮食。”千叶笑道。
“还不是由粮食而来的么。”
“酒是食中味,早已不是哪一粒具体的粮
食了。”
茶在几上,红红的半杯酒一样;几在脚前,建设的脚在竹帘半卷处,在门外来来往往者的视线里;千叶坐办公桌前,茶壶在她手边,不断起来为他添茶。
“千叶,真有闲情哪,还《六美吟》!”
“老毛病改不了,又在哪里翻着了!”建设听了,心里便热。千叶也立刻觉出了“老毛病”三个字不大合适, 嗤然一笑,不再言语。
建设放松地背朝后仰去,放长了眼光望着她。
“随手划划,也没顾得上按词牌再去理理。”千叶看着别处说。
建设长吁一口气,“到了你这儿,就像回到南家店那个院子里一样!”
“那怎么会一样!”
建设累了,几杯茶润得眼波也滋润、松动起来,翻起眼睛,定睛的瞅着千叶说:“分明知道是哪里一样,还故意气我!”
“我真不知道。”
“你要真不知道,那只会冤枉你自己!”
千叶轻轻一笑,建设听了实在会心。
“千叶,何处是家乡,你告诉我,何处是家乡!”
“各自家乡。”千叶笑得美滋滋的。
“我跑呀,挣命的跑呀,跑了这么多年,发现我竟然没有跑出那个圈子,那个层面,甚至我都没有跑出那一个点。我其实早就已经回来了,回到了那个点。”
“你太爱这个尘世了,我哪有你那样上心的爱这尘世生活,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这埋汰人的话怎么也听着这么舒服!”
“这茶喝着不错吧?”
“不错,滑、浓、暖,配着你的这话,真是太好了!”
千叶开心的笑了,建设也笑,建设知道了自己的确是会笑的。
太阳落了,从下午三点半太阳正亮到太阳落,时光短得仿佛只是一杯茶的功夫。太阳一落,千叶的每一个神态里,都是送客的言语了。
满腹茶,满心话的别去,建设犹说:“千叶,还记得我说过,只有和你一起,我才有说话的灵感!”
“我忘了,早忘了!”
“不要忘,我好久没有听过这么顺心顺意的话了,千叶,把你的话都给我,都给我留着!”口里是笑言,眼里已经有些热意了。
千叶不看他,偏过脸轻轻笑道:“霸道。”
建设的脚已在半卷的竹帘边,建设的脚只能往外移了。
走在路上,犹觉得有些晕意,建设仿佛真有些醉了。
千叶说,茶是她父亲专门寄过来的;建设犹想起诀别的那晚,千叶拉住他叫爸爸。“爸爸,他真的走了!”。多少年过去了,想一想,当时情景犹在眼前,建设跑了一圈,还是离不开这个女人,他说他早已经回到了那个点的话,她听懂了没有?也许她听懂了,但听懂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建设自坦白与白美丽的苟且之后,第一次去访千叶,不想会是这样融洽,千叶好像全忘记了那件事。
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到来了,女儿已上高一,回来却皱着眉头说,有个叔叔找到她的教室来,说他是周湾乡的,问南建设要不要他捎什么东西。女儿又说:莫名其妙。
南建设迅速做出决定,和三弟联系,立即将女儿转学到省城,丽娜太忙,只有建设去陪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