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的冬天,到底不失威严气。到十二月份,那风就有些紧,风拧着劲,发出呼哨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鞭在空中炸响。清晨,北山上空大片、大片成山成垛的云,由北向南游移,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伴着那风的呼啸,仿佛云朵那持重悠然的脚步里也有了匆忙的意味;天空中一会儿是雪亮的一座云涛,边沿处打着卷儿,看得见丝缕,一会儿是昏糊的座座云山连成一片,连天光也暗了。整个一个早上,流云还没有完成迁移。
天光忽明忽暗,呼哨声又时叫时停,木千穿了大衣出户外,只见或长或圆的树叶在风中急速打着转,寻找着一个归处,一个了结;树叶从千叶身后飞魂一样逃向前方,脚下一片干净。建设去了省城一年,北山成为一坐空城,成为真正的异乡;那乡下的养羊场呢,是不是因为建设的久久不归而荒凉,那些活着的生灵是否想念他们的主人。千叶漫步风中,如同冬野里的一只迷羊。
临近腊月,周湾乡的白美丽突然接到了一个叫她惊诧不已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自称是南建设的老婆,要她和丈夫两人带了身份证、身份证复印件、并村里的介绍信、并那件事的相关证据来北山市与她见面,交接二十万元现金。并请夫妻二人万不要告诉南建设,因为她家建设死要面子。听那口气,就像是邀请他们来乡政府领救济款,全无责怪的意思。
白美丽又惊又怕,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了折战平,折战平也是不敢相信二十万真的就要到手。
到了约定的绿洲茶室楼下。白美丽跟在丈夫身后,每一级楼梯都是磕磕绊绊,高跟鞋几次磕在楼梯边上,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去见南建设的妻子,白美丽被人绑架了一样难受,忐忑不安的找到了十七楼茶馆,服务员将他们领至一间叫“冻顶”的房前。房间里果然是冰凉清冷,已有一个女人穿了白色的长羽绒衣坐着,戴着淡蓝色棉织网眼口罩,深蓝色太阳镜。女人依旧坐着,依旧戴着口罩问道:“是周湾乡的白美丽么?”
美丽这才知道,女人戴着口罩不是因为冷,而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的容颜,这女人就是比她聪明,她怎么就没想出个办法遮住自己的脸。
白美丽听这个口罩、眼镜女人在说话,只觉得自己是被赤身露脸的晾着,好像有无数的人在看她。
服务员端来一壶茶,热乎乎的,女人说:“请喝茶。”
折战平端起一杯就喝,白美丽没有动。
女人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慢,两个蓝色镜片那样冰冷而锐利的盯着白美丽。
“我家建设前不久都跟我说了,唉,我想我就原谅他吧!就是他一时喜欢上了你,我也原谅他。因为我想他大概不会是娶你,就是我们感情真的不好,也还有我们的女儿。”
折战平喝水的声音很响,美丽低头听着,木木呆呆。
“我觉得你和你丈夫提出的要求也合情理,所以我私下里补偿你们。建设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出了这种事,我相信你的妻子也是有一点喜欢他,所以,你们不要逼他太甚!你们要是放手就放手,这是二十万。不管你们的期望值是多少,不管你们将来对此事的期望值又是多少,我只能出这二十万。你们夫妻要是愿意了结这事,就收下;如果不愿意了结,那就只管公布一切证据,只管告去。建设是个男人,他怕丢面子只是一方面,其实他更是怕我知道!”
“那是,那是! 了结,一次了结!”折战平肯定地说。
“那就写一份字据。”女人拿出纸、笔,油印,又将一把小剪刀推至折战平手前,“你把底片毁了吧,如果你还留有备份,那是你的事。”
女人仔细看了他们的身份证,留了身份证复印件,将折战平写好的字据仔细看了,指着字据说:“这儿是不是应该注明:因与周湾村折战平之妻白美丽之关系纠纷一事。”美丽觉得这不像是建设的妻子,而是在和乡政府的人打交道。
“那,我们现在可以交付现金了?”
“可以,可以。”折战平说。美丽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要完成这几年来艰苦纠缠的事情了。
女人从包里一捆捆的拿出钱来,并且要求夫妻二人现场数清。折战平打开一捆数过,实在架不住了,只说完全放心,急忙装进了带来的包里,点头哈腰的想要告别。
“等一下。”女人站了起来,双手斜插在衣袋里:“钱你们拿了,也数过了,出这门前,我要先说清楚:刚才你们夫妻都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你们可记着?”
“知道,知道。”
“我之所以来找你们夫妻,是要给我的家一个安宁,你们如果再要打扰我的女儿,我家养羊场若再有一点的差错,我就不得不立刻让公安局找你们说话,并且就是以这件事为由——你们夫妻设计诱人,敲诈钱财,还打扰我家女儿!至于说你妻子再要联系我家建设,我绝不阻挡,那是你的本事。”一双深蓝色的镜片突然转向白美丽,分明还只是深蓝色镜片,但白美丽听那冷淡的声音里有一股火一样灼人的力量,仿佛那镜片也射出一道冷而又狠的目光来。
美丽吓得心里一跳。
“绝对不会了,她敢!”折战平说。
“不会了,我哪里……”
折战平抱了钱,弓身走出房间。白美丽临出房间,匆忙扫了南建设的妻子一眼,只见一双小尖头的黑色皮靴,一身雪白的长羽绒衣,脸上的深蓝色与浅蓝色之外,露出惨白的一点点脸。通体冷得像是雕像一样,那深蓝色的镜片在一片光芒里在冷冷的盯着她,美丽只一眼,就知道了这个雕像一样的女人除了镜片里的冰冷火焰之外,已经虚弱不堪,就像一个雪人儿,顷刻间就会化了。这是女人的失败,只有女人白美丽看得出来!但白美丽看到丈夫抱了钱鬼鬼祟祟四望的样子,觉得自己也失败了,也虚弱得快要化了。
出了茶楼,折战平直接去了银行,看着验钞机上哗哗闪闪过的钞票,看着写有折战平三个字存款单上的贰拾万元,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夫妻二人从银行出来,一路无话,直到四个小时后回到了周湾乡的家里,还是没说一句话。
结了暗冰的街上,风吹起雪沫,柔软、清冷、欢喜。这一场雪化时,南建设就要回来了,南建设再也不用搁浅在省城了。千叶走在被斜阳映得树影修长、雪影明亮的街头,仿佛是行走在诗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