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千叶一大早回到家里,说是头晕,便躺倒,丁勇也没理会。至次晨黎明时分失声大叫,满头是汗地醒来。丁勇被吵醒了,没好气的说:“怎了,死声什么呢!”
“我梦见他了,我梦见我的爱人了,他走了!”
“你的爱人?”丁勇冷笑道。
“我爱的人,我梦见他了!”千叶惊惶不已。
“你爱的人,你不看看你几十岁的人了。酸死人了!”
“我梦见南建设了。”千叶痴痴的,梦似还未醒。
“越说越不要脸,你去啊,没人拦着你!”丁勇被子一扬打在了千叶头上。
千叶大哭起来,涕泪交流,肝肠大动,仿佛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声咽气绝的重复着一句话:“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毁了我;你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丁勇二十年来不曾见过千叶如此放肆。他开口怒骂,几欲要打,心中憎恨不已,伸手将茶几上几个杯子高高掷在地上碎作一堆。
“你死去吧!”丁勇愤怒、厌恶地摔上门,走在楼道里还听得那伤心欲绝的哭。只有死了亲人才会那样哭,只有明天要杀她才会那样哭嚎,听得断断续续还是那一句:“你毁了我的一生,太残酷了,你太残酷了!”
丁勇几欲要上楼去捂住这个声音,把这个声音掐死,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楼。
出了楼道,丁勇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丁勇已经升任区文化局副局长,西装更挺了,亮发剂抹得更仔细。丁勇越想越觉得这事太窝心,一向闷声的妻子怎么会说出这样明目张胆不要脸的话,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下了班本是急着赶回家去大吵一番,但这次吵架的原因似乎太别扭,一犹疑就和几个同事去打麻将。
丁勇夜深回家,见客厅里没有灯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书房的门关着,门底边漏出一线灯光,这是如常的一幕。丁勇气冲冲要去质问怎么不去南建设你爱人家,想起千叶早上那孤注一掷的吓人模样,就忍了。丁勇睡去时觉得自己成熟了,涵养还是不错的。
第二天晚上回去,依旧如是:没有一丝人的声音,紧闭的书房门露出了一线灯光。丁勇故意将电视声放得响雷似的,我就看你嫌不嫌吵,我就看你上不上卫生间,有本事你别上,憋死你;你爱的人,笑掉老子的大牙!
再没有比北山夏秋夕暮时分更唯美、更凄凉的了。千叶曾经多少次独自静望过北山夏夜的来临,大道尽头,夕阳枕山,夕阳从山腰滑落了,半天通红的晚霞变为镶着金边的彩云,再变成了铅灰色的云,接着,温蓝的天池里浮着一池颜色深深浅浅的乌云,然而天光似乎还有。
在这寂寞如洪荒的暮色里,千叶躺在九楼的床上, 一分钟一分钟地挨着,多么漫长的时光啊,时间突然变成了一片汪洋,千叶怎么也跨不过这横无际涯时间的海。
手机是沉默的,建设会不会打来一个电话,建设也许会发一个短信来!
南建设的新房子里,突然间什么都有了!
案头一束捡来的玫瑰,颜色一天天的深凝。
谁把玫瑰丢弃了呢,玫瑰老了,花瓣被划破了,千叶呆呆望着那一束玫瑰,心
中悲凉。如此完美的花朵都有人舍得丢弃,如此完美的具像被打破了!
等待天光全然暗去,天空中深蓝与浅蓝参差,天光与黑暗在争夺天空,那颜色瞬息之间的富丽变换在吸引着千叶。此时方才知觉,自从建设离开,她就这样有意识无意识地在无数个唯美而绝望的夕暮里等待着,等待一个心灵的归所,等待一个明确无疑的南建设!
这如此唯美,如此绝望的等待!
“乐游园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夺人魂魄的美与凄怆,整个一个环宇,眼里所见,神思所及,北山的千山万壑,满满一片巨大坟场。
天色再暗,仿佛一双衰竭的眼神,最后溘然散去光芒,天空成为深蓝,开始还有些微微的温柔,渐渐的暗下去,黑色的天空深不见底。
街灯早亮了,这个清秋之夜,北山的灯光依旧灿烂如是,高层宾馆楼顶的各色灯光也亮起来了,但木千叶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了。
夜深时,门响了。是丁勇回来了,丁勇连客厅里的灯也未开,只是大开了电视,洗漱过,丁勇就回主卧室睡了。
千叶听着大作的电视机声,听着丁勇在热水器里接水的声音,那脚步声似乎要踏破她的耳膜。
不忍回想,时间过得太匆促。想想在大学里的儿子,千叶此时突然生出疑惑:他是从哪里来的?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就要这样牵扯、甚至决定千叶的一生呢!而客厅里这个将电视机声大作的结发之夫,千叶努力回想,还是满心的陌生,甚至想不清晰他的模样。丁勇还是媒人初引见时那个骨相坚硬、身板笔挺、话语莽撞、表达直接的小伙子,他跟千叶又有什么关系呢!
精神取向,性格的极大差异,使得千叶对丁勇终生陌生。无恩无怨,或恩怨抹尽,内心只剩下了陌生。
千叶思一行、哭一行,纸上枕上在悲哭她二十年来的寻常遭际,生活在她眼里成为一缸盐水,将人心腌制,满腹辛酸,柔软无力时,谁能跳出此际;心灵脆弱时,该投奔往何处。
人际关系是一张网,情与不情交织其中,湿涩凝重,怎么能挣脱!
满腹辛酸,双眼泪流,思古往今来,从帝王到小民,多少生死离合,千叶算来已是读破几卷书,又悟得禅理一二,早已将人间多少悲欢伤痛看开,到已身,却点滴渗心,丝丝难释怀!没有一种学说,能够比切身经历和心灵遭际,更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木千叶,这个浸于诗文,靠诗文遣愁的诗意女子,质本人间女儿,她爱上了这世间的一个男子,她希望自己重新爱上另一个男子,或仅仅与这个男子平安度日,但际遇不合,性情不投,即使是在最后将要断决的刹那,也没有一个应有的轻轻挽留。木千叶,被情弃,又如何能不弃情!
绝望哀伤之际,木千叶犹在吐丝于一页素纸。
莲
记忆里,
那优雅的步态,
正仿佛我已然从容的心。
相遇时,
那含蓄的谈吐,
恰如我今生不得不婉转的心事。
那闲静幽远之姿,
正和着我看取人生的眼光,
深深的忧愁里,一线欢喜微澜。
世间的那一个平凡男子,
我俗心里一朵芬芳的
莲。
天下才俊众,世间或许真有重情男子,但天下再无一个南建设!
但愿希望永存,情意永远!而我们的木千叶,吟尽悲情诗篇,她累了。
生活是如此一幕大戏,总有演不动的时候,总有演不过去的那一场。
“千叶,你怎么在这里,我送你回家去!”恍惚是建设来了。
“建设,失去了对你的幻想,离开了你曾经幕前幕后的牵引,我突然忘记了所有的台词,我再也演下去了!”千叶在对谁说话,谁在听千叶说;半睡中耳边仿佛响着一首二胡曲,是建设的那一首《悄吟》,此时听来,当真把人心愁破。再听,哪里有什么曲子呢,这是在丁勇家,空室寂静,什么声音也不曾有。
无缘无故滴下一行泪来。
泪要尽了。不是哭她的南建设,是哭那一首二胡曲,一念听了这二十多年。
——女子啊,不要爱上有那才华的男子,直到你的才华与他同样光辉闪耀;不要爱上那品质优秀的男子,直到你的优秀远远超越了他;不要爱上那有才有德的男子,直到他不再是你眼里的神奇!女子啊,不要爱上你由衷心仪的男子,他将湮没了你!
活着,不能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行,守望也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弱;在追赶理想与完美的路上,千叶是那一个哀伤的夸父。
北山,一个绝望的等待。
北山,一个坚硬的陪伴。
北山,一份揪心的牵扯。
北山,一个冰冷的记忆。
别了,北山!再不离开北山,千叶的心就要破了。
缩着身子,捂着胸口,千叶将手机里“宋诗韵”的那个号码打开,仔细看了看,删除了。一时,木千叶什么也看不见了,手脚、脸面一片麻木。
窗外,北山深夜的天空是无有底限的蓝,这蓝比真正的黑色更加探不到底。
这绝望的蓝。
一连几天,丁勇有点失了耐心,木千叶会和那个南建设关系深到什么地步,丁勇简直想象不出,他娶的是一个纯洁的妻子,难道,婚后她曾和那个人私通。这么一想,丁勇立刻就怒火中烧,想踢开门问个究竟。但丁勇不是年轻时那个莽撞的丁勇了,现在的丁勇只想看看木千叶能在一间书房里躲多长时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丁勇不能给她一个他离不了她的印象,得好好治治她这臭毛病。
如此持续了两个礼拜,丁勇实在忍无可忍,气冲冲地把响声大作的电视机关了,冲着书房叫:“你还活着吗?你死到那里头了!”
没有声音。
“出来!你给老子出来,滚出去,去找你的爱人去!你这个外乡佬,别赖在老子这里!”
一脚踢开门。写字台上,一张白纸上放着一串磨得明亮的钥匙,在台灯下死了的鸟爪子一样涣散着;桌上一束莫名其妙的玫瑰平躺着,已经干了,像陈旧的血迹一样难看。
书柜里书少了许多,露出的空格,死人的眼一般空洞;千叶的衣柜里,全然空了,找不到哪怕是一件旧衣;鞋柜里,也全空了,房门口那常年见惯了的水红色绣花拖鞋没有了。丁勇气急败坏地拨打电话,电话里反复在响着:对方已关机,对方已关机。
打师院电话,这时,丁勇发现他不知道千叶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平时只是给千叶的手机打,或者手机也不打。因为她就像编好的程序一样会自动、准时回到家里。
要不要去学校看看呢,丁勇还是不能给她惯下这毛病。明天再和同事过去顺道问问。
星期一早晨,丁勇在单位里应了个卯,心事重重的去了师范学院。丁勇来过师范学院很多年了,千叶的办公室在哪里,丁勇一时也记不清了,更不知道千叶是不是换了办公室。要不要去问一问呢,丁勇心里突然有一丝怕,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他丁勇自生下来怕过什么、怕过谁呢。
还是那些一排又一排的窑洞,院子里多了几栋教学楼,显得乱七八糟。
丁勇依着那遥远的、模糊的记忆,来到了三斋左边第二孔窑洞门前。屋门锁着,隔着玻璃窗望进去,里面书桌、沙发、茶几样样都有,但就是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正要再看,走过来一个年轻女教师,问他找谁。
“这里是不是木千叶的办公室?”
“是。”
“她人呢?”
“好像已经走了。”
“走了,走哪里了?”
“不清楚,听说好象是调走了。”
“调走,调哪里了?”
“不清楚。”
丁勇硬着头皮去了学院办公室,得到的回答是,木千叶休了一年病假。
电话打给儿子,儿子说前几天妈去出差,顺边来看过他。
丁勇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了!
丁勇总以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丁勇从来没有想过木千叶会离开,丁勇并没有想过要赶木千叶走;丁勇还想要问清楚,“我爱的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大清早,丁勇必须得面对这个在他心里隐约了多年的事实:那个南建设拐走了他的女人。要是没有南建设,他的婚姻不会是这个样子。
丁勇怒火万丈,出了师院就直奔区政府,他要去找南建设理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