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却在一旁笑盈盈地不住夸赞自己的夫君,说夫君颇有家主的气势。在她看来,女人家就该温柔和善,男人家就该威严庄重,而家主嘛,自然得让所有人都心生敬畏才行。
林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封建家长意识的泥沼,与寻常百姓之间的共同话语愈发稀少。
无奈之下,他只好前往隔壁太守刘凼所占用的那片林子。
傍晚时分,没有一丝风,桑林里也变得闷热起来。由于人多,成群的蚊子如乌云压境般疯狂袭来。
刘凼的两个儿子被蚊子叮咬得嗷嗷直叫,刘凼无奈,只能拿着蒲扇不停地为儿子驱赶蚊子。他身上仅穿着亵衣,模样十分狼狈,尽管已是满头大汗,却依旧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扇子。
刘凼不许家里的妇人出门,所以跑到桑林里睡觉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人,外加一个老仆。
出门时他们考虑得太过简单,连蚊帐都没带。眼前点着一堆枯草,冒着浓烟,却丝毫没有驱赶蚊子的效果。
林峰带着周大牛他们不知从何处采来的一种草,将这种草扔进燃烧的枯草堆中。刹那间,周围的蚊子全都被赶跑了。
“今日竟无一丝风,让这蚊虫如此肆虐。蜀都向来四季如春,老夫都不记得上一次这般炎热是何时了。更何况如今才五月初,等到了六月,还不知会热成什么样子。老夫怀疑,这炎热过后,必会有一场大雨降临。旱灾之后需防涝,这可是常理啊。”刘凼感慨道。
林峰摇着折扇,笑着回应:“老天爷总会给蜀都一个喘息的机会,不会如此绝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家里的瓦片都被烤得发红,晚上根本没法睡觉,夫人和家里的女眷们可要遭罪了。不如把她们都请过来,在这儿安寝,多少能睡个安稳觉。天气太热,容易中暑。”
刘凼对林峰让夫人和闺女过来的提议不以为意。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哪像林家,行事全凭林峰的性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对人并无偏爱,对待世间万物皆一视同仁,既不会特意施予恩泽,也不会故意设置障碍。它只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如今既已走上岔路,再多走两步又何妨?”
林峰见刘凼热得厉害,也难怪,他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虽穿着亵衣,却连袜裤都穿着,还用带子绑得紧紧的,哪像林峰,身着短衣短裤,只需一把折扇,便觉清爽无比。
人一热,说话都带着火气。林峰从身后拎出一罐子酸梅汤,里面满是碎冰,罐子上全是凝结的水珠,看着就让人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凉意。
刘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家居然藏有冰块。这冰块在京城都算是稀罕物,林家又是从何而来?
正所谓“君子不窥人隐私”,刘凼虽满心疑惑,却也不再追问。他接过罐子,倒出一碗酸梅汤,一饮而尽。
刹那间,胸臆间那股烦热之感如轻烟般一扫而空。
他本欲再倒一碗,可略一思索,便合上罐子,将其交给老仆,吩咐道:“你速速把这罐子酸梅汤送回家给夫人和闺女,她们在家中,日子想必更为难熬。”
“这天气,真可谓冰火两重天啊!入冬时极寒难耐,入夏时又酷热无比。赤日炎炎似火烤,农田里的禾苗都已半枯焦。老夫虽在蜀都并无一垄田地,但眼见大灾将至,实在不愿置身事外。
你的老师常在我面前夸赞你足智多谋,可你为何不愿帮着使君拯救苍生,却只顾着谋取自己的蝇头小利?这岂是君子所为?高别驾在蜀地多年积攒的清名,难道你也要弃之不顾吗?”
身上的酷热稍减,刘凼立刻正襟危坐,与林峰探讨起民生大道来。
“自古以来,富者依旧富,贫者依旧贫,此乃常态。皇帝肩负教化万民之责,官员拥有引导百姓之权。总而言之,拯救万民于水火,本是皇帝与庙堂诸公应尽之责。他们既收取了百姓的赋税,便有保护百姓的义务。
如今,内有八王之乱,搅得天下不宁;北有鲜卑虎视眈眈,觊觎中原;西有西凉、西戎悄然崛起;就连小小南蛮,竟也能在大乾境内攻城掠地。使君身居高位,外不能抵御强寇,内不能安抚苍生,这是为何?
一旦遭遇灾害,便将受灾百姓编入州军,这简直是头痛医脚的荒唐办法!如今纳税的百姓越来越少,州军人数却越来越多,竟已快达十万之众。
哈哈,蜀中灾祸频发,朝廷却多了十数万手持农具的‘大军’。一旦外敌入侵,又可派这十几万人去送死,真是妙极!
他自以为把岷江水引上来便是功德无量,却不去看看河道被他填高了多少。枯水期本应疏通河道,而非淤塞河道取水,这可是几千年来总结出的经验啊!难道就他谯孟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蜀都向来降水丰沛,地下水水位极浅。许多地方只需掘地三尺,便有泉水涌出。即便无法扭转大旱之局,缓解旱情还是有把握的。
而且,在大旱之年,本应种植各种耐旱的杂粮。可他倒好,竟还鼓励多种植需水量大的稻谷。
还有,那均粮的主意,简直是蠢到了极点!他又不是造反的山大王,可以打家劫舍,把刀子架在富户的脖子上逼他们交出粮食。亏他想得出来,就他这德行,还妄称名臣,我呸!”
林峰心中淤积多日的怒火,恰似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瞬间爆发开来。
其实,从一开始林峰就有心帮官府解决此次灾难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却如坠冰窖,越来越凉。
谯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好似恨不得将百姓逼入绝境。
林峰将自己所做的一切,一件不落地暴露在谯孟面前,满心期望能给谯孟一些警醒与启发。
然而,让林峰万万没想到的是,谯孟对此根本毫不在意。就说他干的第一件事——淤塞河道以提高岷江水位,妄图灌溉蜀都平原。
他却全然忘记了岷江是怎样的一条河流,这条河可是让蜀中饱受祸害上千年的罪魁祸首啊!
倘若江水与大渠的落差不大,这般做法或许还能行得通,即便不清理河道,洪水也会将江底的巨石抛到飞沙堰。
但如今的情况是,岷江水位几乎下降了一半,半个河道都被淤塞。
一旦雨季来临,鱼嘴被冲垮,整个都江堰都将毁于一旦。也正因如此,林峰才会萌生出带着全家回青峡县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