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乌竹眠躺在兽皮上睡觉,这兽皮看起来脏兮兮的,其实有一股淡淡的皂香,显然已经洗了又洗,只不过上面的不知名污渍实在洗不掉,就像这贫民窟的肮脏。
一开始她还有些睡不着,目光盯着昏暗的油灯看,阿诀坐在灯影中,手里好像在雕刻着什么,苍白修长的手指很灵活,翻飞如花,她盯着盯着,渐渐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翌日天亮,乌竹眠从兽皮上坐起来的时候,左右看了看,表情还有些茫然,直到看见正在烧水的阿诀,这才欢欢喜喜地爬起身:“阿诀哥哥。”
“嗯。”阿诀应了一声:“洗脸。”
乌竹眠乖乖洗脸,看他正在收拾东西,便好奇地问道:“要出门吗?”
阿诀微微颔首,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半魔集市,他需要去交换一些药材,再买一些东西,他本想将乌竹眠留在木屋,但小姑娘死活不肯,只好带她同行。
出门时,阿诀穿上了一件破旧的斗笠,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袖子下隐约可见几道暗红色的纹路,像是活物般在皮肤上游走。
乌竹眠昨天都没注意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倒是不用换衣服,毕竟那件布衣能掩盖她身上人族的气息。
昨天回来时有些晚了,都没有遇上什么人,然而今天两人穿过狭窄的巷道时,她明显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
“看,那个人魔又来了……”
“他旁边怎么还跟着个小丫头?也是半魔?”
“嘘,小声点,免得被他沾染了晦气。”
细碎的议论声从各个角落飘来,乌竹眠抓紧了阿诀的衣角,仰头看他,表情有些疑惑:“阿诀哥哥,他们在说什么?”
阿诀的异色瞳暗了暗,把斗笠往下拉了拉:“没什么,我们快点走。”
集市上,半魔商贩们见到阿诀都露出戒备神色,一个长着羊角的摊主甚至直接收了摊子,乌竹眠好奇地东张西望,对周围奇形怪状的半魔们毫无惧色。
“阿诀哥哥,那个姐姐的尾巴好漂亮!”她指着一位狐尾半魔少女,小声地说。
少女闻言转身,看到阿诀后脸色一变,拉着同伴快步离开:“快走快走。”
乌竹眠有些困惑,皱了皱眉:“她们为什么跑了?不可以随便夸她的尾巴吗?”
“不是。”
看着小姑娘清澈明亮的双眼,阿诀抿了抿嘴,却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习惯了这种对待,在不夜天城,半魔本就低人一等,而像他这样的人魔混血,更是异类中的异类,其他半魔至少都是魔族与妖族结合,血脉还算纯粹。
而他……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乌竹眠偷偷仰头去看阿诀,默默闭上了嘴,她能感觉到,少年的心情不是很愉悦。
“阿诀。”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阿诀转头,看到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半魔在招手,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牵着乌竹眠走过去:“墨爷爷。”
乌竹眠跟着乖巧地唤了一声“墨爷爷”。
老半魔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她:“这是你捡的人族娃娃?”
闻听此言,乌竹眠震惊地在睁大了眼睛,暗戳戳往阿诀身后躲了躲,师父说过,人魔两族不睦,不能随便暴露身份,可眼前这个老爷爷居然看穿她是个人……
“嗯。”阿诀简短地应了声,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转头低声安抚道:“不用怕,墨爷爷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乌竹眠后知后觉地发现,哦,好像阿诀哥哥也看出她是个人了。
阿诀却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这次的药草。”
墨爷爷接过布包闻了闻,满意地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陶罐:“新配的镇痛膏,比上次的温和些。”
他压低声音:“最近小心点,听说蚀骨宫有人在找你。”
阿诀身体一僵,迅速将陶罐收好:“多谢。”
离开药铺后,两人没有久留,开始往集市外走,乌竹眠的目光被路边卖糖画的摊子给吸引了,不过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专心往前走。
阿诀的脚步微微一顿,忽然转身带她走了过去。
摊主是位鹿角半魔女子,看到阿诀时明显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铜钱,做了只小兔子糖画给乌竹眠。
“谢谢阿诀哥哥!”乌竹眠有些惊喜,伸手接了过来,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见她这般嘴甜,生得还讨喜,女子的表情软化了些,瞥了眼阿诀:“你妹妹?”
阿诀不知如何回答,乌竹眠却已经点头:“对呀!阿诀哥哥是我哥哥!”
妇人露出诧异神色,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刺耳的笑声打断。
“快看!人魔杂种带着他的小宠物来了!”
只见三个半魔少年站在不远处,看起来比阿诀要年长一些,为首的头上长着犀牛角,正满脸讥讽。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同伴看了看白嫩漂亮的乌竹眠,立刻大声地补充道:“听说人族最会骗人,这小丫头说不定是他偷来的!”
阿诀的手瞬间握紧,暗红纹路在袖中若隐若现,但他深吸一口气,拉着乌竹眠转身就走:“别理他们。”
乌竹眠却站着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给阿诀哥哥道歉!”
听见这话,犀角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小不点还挺凶!还叫他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哥哥是个怪物?人魔混血活不长的,早晚会被自己的血毒死!”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阿诀心脏,他猛地转身,异色瞳中金光暴涨:“闭嘴!”
就在他即将失控的瞬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冲了出去。
“阿眠!”没料到的阿诀发出了一声惊呼。
乌竹眠根本不怂,像头被激怒的小兽一样,速度很快,一拳打在了撞在犀角少年的肚子上,没办法,她这个身高特只能到这里了。
不过好在她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对方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几步,不等他站稳,她已经抓起一把泥土扬在他脸上。
“啊!我的眼睛!”犀角少年捂着脸大叫。
他的同伴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揪乌竹眠的衣领,气急败坏道:“小丫头你找死!”
阿诀的身影如鬼魅般闪现,一把扣住了那半魔少年的手腕,声音冷得像冰:“放开她。”
少年脸色发白,手腕传来一阵剧痛,被迫松开了手,不过还不忘狠狠推了乌竹眠一把。
阿诀紧盯着他们,暗纹已经蔓延到苍白的脸颊,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三个半魔少年吓得连连后退,最后丢下几句狠话逃走了。
阿诀顾不上追他们,赶紧蹲下检查乌竹眠:“伤到哪了?”
乌竹眠摇摇头,小脸上沾着泥土,嘴角却挂着胜利的笑容,一脸自豪:“没有,我打赢了!”
不过随即她又皱眉:“他们说你坏话,活该被教训,师父说过,恶语似利刃,伤人不见血,不可以随便骂人。”
阿诀蹲在乌竹眠面前,沉默地擦去她脸上的污渍,还发现她手肘擦破了一大块皮,血珠正慢慢渗出来。
他垂着眼睛,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我们先回家。”阿诀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把乌竹眠拉了起来。
回木屋的路上,乌竹眠还在生气,一边生气,还不忘一边安慰他:”阿诀哥哥你才不是怪物!你比他们都好,比他们爱干净,比他们更有本事,你……你长得还比他们都好看!\"
阿诀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可垂眸看着小姑娘认真的脸,心里又有些触动。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维护过他,虽然那些半魔孩子说的话他早就听惯了,可今天居然有人为他出头,为他打架,为他生气,还生怕他伤心。
不过,可能是因为她还不清楚他是什么异类……
木屋里,阿诀打来清水为乌竹眠清洗伤口,小姑娘疼得直抽气,却硬是一声没哭。
“为什么要冲上去?”
阿诀忽然轻声问,用蘸了药水的棉布轻轻擦拭她的伤口,嗓音有些沙哑:“他们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
乌竹眠歪着头看他,一脸不解:“什么事实?”
“人魔混血……确实是异类,很难存活。”阿诀垂着眼睫,想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我的魔气每天都在侵蚀身体,说不定哪天就……”
“才不会!”乌竹眠突然大声打断他,那模样比他还着急:“我师父说,天下没有绝对的事!阿诀哥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等我找到师父了,我就让他帮你,他很厉害的。”
阿诀愣住了。
小姑娘眼中的坚定让他心脏发烫,他继续低头为她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珍宝,听着她的碎碎念,过了许久,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在修真界,百岁,算得上是早夭。”
“啊?”嘴上不停的乌竹眠卡壳了,表情呆滞,圆溜溜的眼睛像只惊讶的猫儿。
“好了,这几天别碰水。”
阿诀忍住笑,系好绷带,想收回手,却被乌竹眠一把抓住,她认真地看着他的异色瞳:“阿诀哥哥,你放心,阿眠刚才说错了,我一定不会让你早夭的!”
他很少这样被人直视眼睛,甚至可以说,他是厌恶这双眼睛的,一看就能看出来的,肮脏的人魔,不被容纳的异类。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的想法,乌竹眠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还有你的眼睛,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一只像深山,一只像阳光,很好看。”
阿诀下意识地垂眼,喉咙却有些发紧。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厌恶的特征会被人这样赞美,过了许久,才抬眼才强迫自己去看乌竹眠的眼睛,那里面只有自由的风、明滢的日光和清澈的湖泊。
他轻声问:“你不怕吗?我的魔气,我的样子……”
乌竹眠摇摇头,突然凑近用额头抵住阿诀的额头,像小动物般轻轻蹭了蹭:“阿诀哥哥就是阿诀哥哥呀。”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半魔,没有什么种族之分,只有他这个人。
这一刻,阿诀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融化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环抱住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的光。
高墙外,不夜天城的灯火将天空渐染成了橘红色。
阿诀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了近乎贪婪的想法,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的。